守在一旁的秀秀娘探了探鼻息,手猛地一缩,脸色煞白。她愣了几秒,才发出一声压抑的、带着复杂情绪的呜咽。
田老太死了。这个刻薄了一辈子、骂骂咧咧了一辈子、把“金孙”捧上天又把孙女踩进泥里的老太太,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撒手人寰。
消息传开,邻里们过来帮忙料理后事。没有多少悲伤的气氛,更多的是程序化的忙碌和几声象征性的叹息。王婶子一边帮着给田老太换上寿衣,一边小声嘀咕:“唉,也是个命苦的,操心了一辈子,临了临了……”
田武坐在轮椅上,被推到灵堂一角。他看着那口薄薄的棺材,看着棺材里那张熟悉又陌生的、刻薄了一生的脸如今变得灰败僵硬,浑浊的眼睛里没有泪水,只有一片死寂的茫然和一种说不出的疲惫。他转动轮椅,默默地退到了阴影里。
秀秀娘强撑着精神操持着简单的丧事,脸上是麻木的疲惫。
而秀秀,这个在奶奶的咒骂声中长大的女孩,此刻却陷入了巨大的茫然和一种撕裂般的矛盾情绪中。
夜里,帮忙的邻居都散去了。简陋的灵堂里只剩下长明灯豆大的火苗在寒风中摇曳。秀秀一个人缩在自己冰冷的炕上,用厚厚的、带着补丁的被子蒙住了头。
黑暗和棉被的包裹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全感。她睁大眼睛,在狭小的空间里急促地呼吸着。
奶奶死了……那个整天骂她“赔钱货”、骂她娘“丧门星”、骂天骂地骂空气的奶奶,真的没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人用那种淬毒的眼神剜她,再也不会有人在她累得直不起腰时还骂她手脚慢,再也不会有人指着她爹的残腿咒骂是她娘妨的了……
一种奇异的、带着罪恶感的轻松感,像细细的暖流,悄悄地从心底深处钻出来,蔓延到四肢百骸。被子里,她甚至忍不住,嘴角向上弯了一下。终于……解脱了。
可是,这轻松感还没完全散开,另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又涌了上来。那是难过吗?好像也不是纯粹的难过。她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奶奶好像也抱过她,虽然记忆模糊得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她也想起爹出事前,奶奶抱着弟弟时,偶尔也会丢给她一个干瘪的枣子,虽然往往伴随着一句“拿去,别让你弟弟看见!”……还有,奶奶死了,这个家,好像又塌了一块。爹瘫了,娘累得像根快断的弦,弟弟还小……以后……
鼻子突然一酸,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滚烫地滑过冰凉的脸颊,渗进粗糙的被子里。她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又咸又涩,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是该哭,还是该笑?她不知道。她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挖走了一块,又像是卸下了一块沉重得让她喘不过气的石头。那感觉陌生又难受,让她无所适从。她只能更深地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像只受伤的小兽,在无人知晓的黑暗角落里,独自舔舐着这份复杂难言、无人可诉的滋味。
屋外,寒风呜咽着卷过空荡荡的院子,吹得灵堂的白幡哗啦作响。屋里,田武在轮椅上昏昏沉沉,秀秀娘累得靠在墙角打盹,强强在睡梦中咂着嘴。只有那床小小的、隆起的被子,在黑暗中微微地、压抑地颤抖着。田老太的咒骂,终于彻底消散在田家庄的风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