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气爽,风不停的呼啸着山林,那风绝非春日里裹挟着潮气的柔风,也不是夏日里携着暑气的热风,更不是冬日里砭人肌骨的寒风,它带着秋日独有的清冽与干爽,从山巅一路俯冲而下,穿过层层叠叠的林木。
俯冲而下的风,掠过林木中的松针时,发出细密的“沙沙”声,像是谁在耳边轻轻翻着书页;刮过阔叶树的枝桠时,又变成了“哗啦啦”的响,如同无数片叶子在低声交谈;遇上陡峭的山壁,风被撞得折返,便生出一阵短促而有力的“呼呼”声,裹着山间的草木气息,漫山遍野地游荡。
原本绿意盎然的山川,就在这样日复一日的风声里悄然变了样——先前浓得化不开的墨绿,是山顶的松柏,它们守着四季常青的性子,在秋日里依旧挺拔,叶片上蒙着一层淡淡的白,反倒让那绿色多了几分清冷的质感;山腰的枫树和漫山的黄栌树最先褪去绿意,先是叶尖染了一抹浅红,像不小心沾了胭脂,接着红色慢慢往叶脉里渗,不过三五日,整棵树就成了一团燃烧的火焰,红得热烈、红得透亮;山脚下的杨树和桦树则偏爱黄色,先是浅黄,像是阳光洒在叶子上留下的痕迹,而后颜色逐渐加深,变成明黄、鹅黄,最后成了浓郁的橙黄,风一吹,满树的黄叶便打着旋儿往下落,铺在地上,像给山路铺了一层柔软的绒毯。还有那些杂生在林间的灌木,有的带着一点赭石色,有的泛着淡淡的紫,与红黄主调交织在一起,再衬着背景里成片的墨绿,远远望去,整座山川就像一幅被精心晕染过的油画,每一笔色彩都浓淡相宜,既有秋日的绚烂,又藏着山林的沉静。
张宇和李娟坐着回家的班车,穿梭在秋日清晨的这片山里。
天刚蒙蒙亮时,他们就早早起床,从县城一中的宿舍动身,简单的吃过早点,买了一点吃的,赶到车站时,天边才变得大亮,探出头的太阳带着几分未散的凉意,光芒四散。
两人裹了裹身上的卫衣,踩着早上清洁车洒在路面还没完全干透的水印,登上了这趟通往山里的班车。
班车是辆老旧的中巴车,车身蒙着一层薄薄的尘土,挡风玻璃左下角放着一个牌子,牌子上印着县城到乡里名字的字迹,牌子边角已经有些模糊,车轮上还沾着城里柏油路的黑泥和山里下雨后滑落路面小水潭里的黄土,一看就是常年在城乡之间往返奔波。
秋日的清晨,山里的雾气还没完全散去,淡白色的雾霭像一层轻纱,缠绕在半山腰,把远处的山峰遮得朦朦胧胧,只露出一点模糊的轮廓。山林间缺少了动态的活跃,出奇的静——夏天时随处可见的飞鸟,此刻不知躲到了哪个树洞里取暖,听不到一声鸟鸣;平日里在林间窜来窜去的松鼠,也少见踪迹,偶尔能看到一两只,也只是抱着松果,飞快地钻进灌木丛,转瞬就没了影;就连路边的小溪,水流也比夏天细了不少,潺潺的水声被风声盖过,若不仔细听,几乎察觉不到。
这样的静,让班车的轰鸣声显得格外清晰。车子行驶平缓路面时,发动机低沉而持续的“嗡嗡”声,像是一头老黄牛在费力地喘气;车子爬坡时,轰鸣声陡然变大,变成了“轰隆隆”的响,车身还会跟着轻轻颤抖,座位底下传来细碎的震动感;下坡时,发动机的声音稍缓,但刹车时刹车片摩擦的“吱呀”声,又会在寂静的山林里格外刺耳。这声音从车子发动的那一刻起,就没停过,一路伴随着他们,穿过雾气,越过山梁,朝着家的方向驶去。
张宇和李娟他们俩坐在车上,李娟坐在靠窗户的位置,张宇挨着过道,李娟贴着玻璃,两人一起望着外边。
李娟的手肘撑在窗沿上,手掌托着下巴,目光随着窗外的风景慢慢移动,看到好看的枫树,眼睛会轻轻亮一下,看到熟悉的岔路口,嘴角会不自觉地往上扬;张宇则半侧着身子,一只手搭在前排的椅背上,目光落在窗外,偶尔会收回目光看一眼李娟的侧脸,见她看得入神,便又看向窗外,继续望着那些掠过的树木和山路。
车子上依旧坐满了人,过道里放着两个大包袱,是最后一排中间坐着的两个老乡的,包袱上印着花花绿绿的图案,一看就是从城里买的新料。
车上的这些乘客大多是和张宇、李娟一样回山里的年轻人,还有几个带着孩子的妇女,以及两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这些人有从城里念书,放假回家去的;有的是平时在城里或者其他乡镇工作,节假日回家的人;还有从外地回来和家人一起过八月十五的人。
也许是早上起的都早困乏的原因,车厢里大部分人闭眼休息,很少有人说话,偶尔的说话声也是很小的,像是怕打破这清晨的安静。前排的两个妇女,一个抱着刚满周岁的孩子,孩子靠在她怀里睡得正香,另一个凑过去,压低了声音问她城里的奶粉好不好买,声音轻得像耳语,只有凑近了才能听清几个字;后排的两个老人,手里攥着从城里药店买的药盒,其中一个用胳膊肘碰了碰另一个,小声念叨着家里的庄稼收完了没,另一个点点头,又摇摇头,声音低低的,含糊不清;就连过道后面坐着的两个年轻人,也只是偶尔交换一个眼神,想说什么,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轻轻调整了一下坐姿,继续随着车身的晃动保持平衡。
车厢里的空气里,混着多种味道——有乘客身上带着的山里泥土的腥气,有孩子身上淡淡的奶香味,有老人身上揣着的干草药的苦味,还有班车座椅经年累月积攒下的旧布料的味道,这些味道交织在一起,不算好闻,却带着一种真实的烟火气,让这趟清晨的班车,多了几分踏实的暖意。
看到远处模糊而熟悉的大山、密集的树林和弯弯曲曲的山路,张宇和李娟的目光都变得柔和起来。那座最高的山,他们小时候去过,而且去了好几次,山顶上有一块平整的大青石,夏天时,他们会割一些草,平平整整的铺在大石板平面上,躺着看天上的云;山脚下的那片松树林,是他们放假时跟着大人进山的“秘密基地”,春天捡松塔,冬天扒开雪找松鼠藏的坚果;还有那条绕着山走的土路,弯弯曲曲的,像一条黄色的带子,路边的每一块大石头、每一棵歪脖子树,他们都记得清清楚楚——那块方方正正的石头,是张宇小时候摔过一跤的地方,至今膝盖上还有个淡淡的疤;那棵歪脖子的老槐树,每年春天都会开一树白色的槐花,李娟总爱摘几朵别在头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