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德福走到门前,深吸一口气,脸上瞬间又堆叠起比刚才见李大明时更恭敬、更热络十倍的笑容,仿佛那笑容是长在肉里一般。
他抬手,指关节在门板上轻轻叩了三下,声音不高不低,带着恰到好处的谦卑和熟稔:“陈所?是我,德福啊。您……这会儿方便吗?” 门内传来一声低沉的“进来”,张德福立刻拧开门把手,像条最滑溜的鱼,无声无息地侧身挤了进去。
陈海生的办公室比李大明的宽敞些,也更整洁。他正伏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写着什么,头顶的日光灯管发出轻微的嗡鸣。
听到动静,陈海生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看不出喜怒。桌上放着一个掉了漆的搪瓷缸子,里面飘着几片茶叶梗。他穿着笔挺的警服常服,风纪扣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与李大明的随意截然不同。
“陈所,打扰您了。”张德福腰弯得更低了些,脸上的笑容几乎能开出花来,他快步走到桌前,双手将那盒“牡丹”轻轻放在桌角,动作带着十二分的恭敬,“刚才在楼下碰到李所,聊了两句。这不,想着您肯定还在忙,上来看看您……” 他搓着手,语速放得极慢,小心地斟酌着每一个字。
陈海生放下笔,身体向后靠进椅背,目光淡淡地扫过那盒烟,最后落在张德福那张油光满面的脸上。他没有开口,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看着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搪瓷缸的杯沿,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办公室里只有日光灯管的嗡鸣和张德福自己略显粗重的呼吸声。这无声的凝视比任何质问都更有压迫感。
张德福额角的汗这次是真的渗出来了,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知道在这位真正的“正主”面前,任何花招都是徒劳。
他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汇报的严肃:“是供销社的吴主任……吴大松,他托我来……递个话。关于前天下午,咱们所里……那个行动。” 他不敢说得太具体,点到即止,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直跳,等着陈海生的反应。
陈海生依旧沉默着,只是那摩挲杯沿的手指停住了。他端起搪瓷缸,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水面上的浮沫,浅浅地呷了一口。
放下杯子时,他的目光重新落在张德福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仿佛只是听到了一个无关紧要的消息。
然后,他拿起笔,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回桌上的文件,只淡淡地说了两个字:
“坐吧。”
张德福心里咯噔一下。这声“坐吧”轻飘飘的,却像块冰坨子砸在他心尖上,激得他后脊梁一阵发麻。陈所这态度,比李大明那刀子似的眼神还让人发怵。他脸上那层热络的笑险些挂不住,赶紧应了声“哎,谢谢陈所!”,腰却没敢完全直起来,几乎是挪着步子,小心翼翼地蹭到办公桌对面那张硬邦邦的木椅子边。
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短促刺耳的“吱呀”声。办公室里静得可怕,只有日光灯管那持续不断的、细微的嗡鸣,和陈海生手中钢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他偷偷抬眼,觑着办公桌后的人。陈海生依旧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文件,眉头微蹙,仿佛面前那份材料才是天大的事。那盒被他恭敬放在桌角的“牡丹”烟,孤零零地躺在那里,陈海生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更别说伸手去碰。
张德福咽了口唾沫,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他舔了舔愈发干涩的嘴唇,鼓起全身的勇气,身体又往前倾了倾:
“陈所……那个,吴主任他……他是新来的,不懂咱们这儿的规矩,心里头着急上火……您看前天那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