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
此字未成文,无偏旁,无结构,却似蕴含万钧之力。
虚空震荡,宫墙深处传来一声闷响,仿佛某本尘封典籍突然自燃;御书房暗格里的玉简微微发烫;冷宫井底,一缕游魂猛地睁开眼。
风止,火熄,天地一瞬间陷入死寂。
唯有那一个字,悬于祭殿上空,虽无形,却重如山岳。
她以金钗蘸烬瞳残火,在虚空划下第一个字——“判”。
那一瞬,天地骤然失声。
风停了,血雾凝滞在半空,仿佛时间也被这一个字钉死。
那不成文、无偏旁、不依律法体系而生的“判”字,却如天雷劈开混沌,自虚空中震荡出一圈圈银白涟漪。
它不是写出来的,是烧出来的,是用烬瞳最后一点魂火、用沈青梧十指滴落的血、用她残损阳寿点燃的意志之火。
刹那间,宫墙深处爆起一连串闷响。
藏于御史台密档中的伪诏自燃;冷宫夹壁里被封印的冤状化作飞灰;太医院药柜底层那本《脉理篡注》轰然炸裂,黑烟中浮现出数十张扭曲面孔,哀嚎未绝便已消散。
大胤王朝百年来被暗中篡改的律令、被强加于无辜者的罪名、被权贵私刻入命册的“补遗条款”,尽数在这一“判”之下焚烧殆尽。
《永罪录》剧烈震颤,书页翻腾如垂死挣扎的鸟翼。
一页页记载着冤魂姓名与罪状的纸张自行卷曲、焦黑、碎成灰烬。
那些曾被严阁老炼为“律锁”的亡灵,在火焰中睁开双眼,竟露出解脱般的微笑,随后化作点点微光,升向不见星辰的夜空。
“不可能!”
严阁老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扭曲癫狂,“没有文字哪来的审判?!律法必须成文!必须有人执笔、有人签署、有人见证——你凭什么?!”
沈青梧一步步走向祭坛中央,脚步缓慢,却每一步都踏在天地律动的节拍上。
她的右眼燃烧着银焰竖瞳,此刻已接近崩裂,鲜血顺着脸颊蜿蜒而下,像一条条细小的红蛇。
她笑了,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你说错了。”
风重新吹起,卷着灰烬盘旋上升。
“文字是后来才有的。”她抬起手,金钗尖端直指《永罪录》书脊,“而审判……从来都是火。”
话音落下,她将金钗狠狠刺入书脊中央——那里,正是最初烙下“生”字契约印记的位置。
一瞬间,仿佛有千万根针扎进她的五脏六腑。
那枚曾象征她与地府缔约的“生”印,在她体内轰然引爆。
阳气如江河倒灌,逆流冲向四肢百骸,又在经脉中疯狂燃烧。
她的皮肤开始龟裂,渗出带着金芒的血,每一寸骨骼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这不是超度,是献祭——她把自己当作炉鼎,焚尽最后一丝性命,只为点燃这场足以净化伪律的冥火。
烈焰冲天而起,呈幽银之色,净而不染,焚而不浊。
严阁老的残魂在火中扭曲嘶吼:“我乃活律之灵!我是律本身!你怎么敢——”
“你不是律。”沈青梧在火焰中心低语,声音几近呢喃,“你是腐肉上长出的蛆。”
火势暴涨,吞噬整座祭殿。
《永罪录》彻底化为灰烬,连同书中寄存千年的怨毒与伪规,尽数湮灭。
严阁老的意识碎成无数残片,连轮回都不得入,终归虚无。
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火熄了。
废墟之中,唯有那支断裂的金钗静静躺在地上,钗尖微微颤动,指向地面一道焦痕——
两个用烧黑木炭写下的字,清晰可见:
未完。
远处马蹄声急,禁军铁甲破风而至。
萧玄策一身玄袍踏过残垣,靴底踩碎一片焦纸。
他目光扫过满地灰烬,最终落在那个蜷缩于祭坛边缘的身影上。
沈青梧仰面躺着,呼吸微弱,右眼只剩一个焦黑空洞,左眼紧闭,唇角却仍挂着一丝近乎解脱的弧度。
他缓缓蹲下,拾起那支金钗。
指尖拂过钗身,尚带余温。
他望着她苍白如纸的脸,眸色深得如同吞噬了整片黑夜。
风从北境呼啸而来,雪落皇陵,无声覆盖这片刚刚经历生死更迭的土地。
而在千里之外的冰原铁笼中,裴烈猛然睁开双眼,手指剧烈抽搐了一下——仿佛有一道早已断裂的命线,正悄然回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