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唤来烬瞳,将一方冰冷石碑交予他手中。
“去吧。”她说,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让所有被篡改过的命,都有一次开口的机会。”
烬瞳点头,抱着石烬碑走入夜色。
殿中只剩沈青梧一人,她抬起手,掌心浮现出一行尚未写完的判词。
笔锋凌厉,墨迹未干。
——我的判词,不许你改。当夜,南疆风沙蔽月,天地如墨。
烬瞳抱着石烬碑踏入祭坛废墟时,残火仍在焦土上低吟。
他将碑立于地脉裂口之上,碑面冰冷如霜,却在触及怨气的刹那,泛起幽微涟漪。
那是一缕缕被命运撕碎、又被摹命术强行抹去痕迹的魂魄残念——他们本该彻底湮灭,连轮回都无资格踏足,可如今,在石碑共鸣之下,竟有丝丝执念自地底爬出,缠绕碑身,呜咽如诉。
“命属己身,不容代笔。”
六个字,自碑心缓缓浮现,漆黑如渊,却又透着一丝凛然天光。
沈青梧的身影出现在三更时分。
她未乘辇,未带仪仗,只披一袭素白深衣,发间无簪,脸上无妆,像一缕从冥途走回人间的孤魂。
但她双目清明,眸底银焰跳动,仿佛能照彻九幽。
她跪坐在碑前,取出一支骨笔——是用一名枉死童子指骨所制,轻若无物,却重逾千钧。
提笔,落字。
第一笔,写的是“林远舟”。
心头骤痛,一滴血自胸腔逆流至指尖,洇开在黄纸之上,字迹猩红如烙。
那是第一个被摹命香替换的边关校尉,战死沙场后,名字却被刻在了某个权贵之子的功勋簿上。
他的魂魄困于断枪之间,七年不得解脱。
第二笔,是“苏明婉”。
又一口血涌上喉头,她咬牙咽下,继续书写。
那是三百纸人中的唯一女子,生前被献祭为“贞烈典范”,死后却被篡改记忆,成了鼓吹伪帝仁德的传声傀儡。
一个名字,一滴血;一道冤屈,一场审判。
她写得极慢,也极稳。
每落一笔,便有一道残魂在空中显形,或跪或立,或哭或笑,皆望着那纸上名姓,久久不语。
九千将士,三千纸人。
整整一万两千个名字,如山压来,如刀割魂。
她的脸色由苍白转为灰败,呼吸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可手中的笔从未停过。
银焰从她七窍中渗出,在周遭织成一道冥途结界,将所有残魂纳入审判之域。
终于,最后一笔落下。
万籁俱寂。
忽然,星火自夜空飘落,如雨纷飞。
那些光点聚而不散,在虚空凝成一行颤抖的字迹:
“谢判官,放过我们。”
沈青梧缓缓抬头,嘴角扬起一抹极淡的笑,眼中却无半分温情。
“我不放过你们——”她低声说,声音轻得像风穿过枯枝,却带着不可违逆的威严,“我送你们走。”
她双手结印,赦字诀自唇间吐出,如雷贯地。
轰——!
整座祭坛爆燃起银白色烈焰,纯净而炽烈,焚尽污秽,不伤魂灵。
那一万两千个名字随火升腾,化作点点流光,冲破云层,直赴轮回之门。
烬瞳跪倒在地,石烬碑在他怀中剧烈震颤,仿佛也在为之悲鸣、为之礼赞。
而沈青梧,静静坐着,直到火焰熄灭,直到最后一缕魂影消散。
她才缓缓闭眼,任身体摇晃,几乎倾倒。
回宫那夜,已是七日之后。
她独自立于庭院,月下身影单薄如纸。
心口处的银焰终于不再躁动,那条盘踞多年的黑蛇纹路虽仍存在,却已静止不动,像是被某种更强大的意志镇压。
她仰头望月,轻语:“我的命……不归炉管,也不归纸写。”
话音未落,石烬碑忽从殿内自行飘浮而起,悬于半空。
碑文悄然变化,旧字褪去,新句浮现:
“判官有情,非乱也,立也。”
远处宫墙之上,一道玄色身影负手而立,披风猎猎,目光沉沉落在她身上。
萧玄策静静看着她,良久,才低声自语:“朕不信天道,但若这世间真有判官……她该活着。”
风过处,一片灰烬打着旋儿落下,原是先前焚烧摹命香的残余。
那灰上曾有一个焦黑的“死”字,如今却已彻底褪去,唯余一抹嫩绿,如春芽破土。
而在那嫩芽尽头,隐约浮现出一行极细小的字——
“下一局,换我执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