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终于支撑不住,单膝跪地,一口鲜血喷洒在碑前。
黑蛇纹再度蔓延,几乎缠上左眼。
因为就在意识即将溃散之际,她听见了——
幻境深处,一声极轻的呢喃,穿越生死边界,落在她心上:
“这支笔……还能写吗?”夜风穿廊,吹得殿角铜铃轻响如泣。
沈青梧盘坐于蒲团之上,冥图自她眉心缓缓铺展,如墨入水,无声蔓延。
四周宫灯骤灭,唯有她周身浮起一层银灰色的光晕,像是从幽冥借来的呼吸。
识海中“照罪视界”全开,万千罪火在虚空中摇曳,而她的目光,只锁定那一缕藏匿于地脉深处、尚未散尽的残魂——霍沉。
幻境开启。
天地苍茫,大雪纷飞。
一片废墟之上,少年跪在冻土之中,衣衫褴褛,双膝早已被寒冰割裂,血迹凝成黑红冰棱。
他手中紧握一支断笔,笔尖朝天,仿佛要刺穿这无情苍穹。
雪落在他肩头,不化,堆积如山,可他的身体却始终未倒。
“我不甘心……”他喃喃低语,声音嘶哑如砂石摩擦,“九千人埋骨边关,史书无名,连鬼都不记得他们是谁。我烧了那些人的罪,只为让他们看见——看见我们曾存在过!”
沈青梧缓步走近,足下无痕,雪花在她身前自动分开。
她静静望着那支断笔,望着少年眼中燃烧的最后一丝执念。
然后,她蹲了下来,与他平视。
风雪刹那静止。
“你想让他们被记住。”她声音很轻,却像铁律落地,“可你用错了方式。罪,不该是灯油。用别人的痛苦去照亮真相,那你和那些掩盖历史的人,又有什么不同?”
霍沉猛地抬头,瞳孔剧烈震颤。
“他们该死!”他嘶吼,“那些下令焚档、篡改军报、克扣抚恤的权贵——他们都该被烧成灰!”
“他们确实该罚。”沈青梧点头,眼神却如寒潭深水,“但不是由你来烧。更不是用无辜者的冤气做薪柴。你不是判官,你只是个……想回家的孩子。”
最后一句落下时,她抬手,指尖凝聚一缕温润银光——那是“生”字诀的本源之力,源自她以心血点燃的赦令,本可延己命三日,如今却毫不犹豫渡入对方心口。
霍沉浑身剧震,仿佛有暖流冲破千年冰封。
他低头看着胸口那点微光,像是第一次感受到心跳。
眼中的恨意如潮退去,只剩下无尽疲惫与茫然。
“家……”他唇齿微动,“我已经……回不去了吧?”
“可以。”沈青梧轻声道,“放下这支笔,你就不再是执念之灵。你可以忘记战争,忘记仇恨,忘记所有不该属于孩子的重担。你只需记得——你曾被人爱过。”
霍沉怔住,眼角滑下一滴泪,落地成晶。
他缓缓松开手,断笔坠入雪中。
身影开始透明,如雾消散。最后一瞬,他嘴角竟扬起一丝极淡的笑。
风起,卷起雪与灰烬。
一只纸鸢自雪原升起,素白如新,断笔系于尾端,随风飘向星河尽头。
冥途关闭。
沈青梧猛然睁眼,一口逆血涌上喉头,硬生生咽下。
她抬手抹去唇角血痕,指尖微颤。
黑蛇纹已攀至耳后,每一次动用“生”之力,都是对自身契约的背叛——地府不容伪善,救一人,便折己寿。
但她没有后悔。
数日后,皇陵地井。
玄铁闸门彻底封闭,符咒封印层层叠加,镇压着曾吞噬无数冤魂的骨镜阵核心。
一座无字碑立于井口之上,碑身冰冷,刻痕未落,却自有万魂低语环绕其侧。
沈青梧独自伫立碑前,雨刚停,天光灰白。
她闭目,照罪视界悄然扫过宫墙内外——千百罪火映入识海,忽而,一道熟悉的背影掠过长廊尽头。
萧玄策。
她瞳孔微缩。
那曾炽烈如烈阳般焚烧在他头顶的罪火——屠戮兄弟、逼死母妃、镇压言官、血洗旧党——如今竟有一线,缓缓熄灭。
她怔住。
随即冷笑出声:“你以为这就完了?”
袖中暗处,一枚泛黄命纸残片悄然滑落,隐没于泥泞。
纸上血迹斑驳,依稀可见“南疆巫祭,摹写天子命格”八字,而最触目惊心的是——那原本被朱砂圈定的“死”字边缘,一抹嫩绿芽痕正悄然爬行,将“死”字侵蚀、重塑,竟隐隐生出一个“生”字雏形。
风过,残页翻卷,如同命运低语。
她转身离去,脚步沉稳,却不自觉按住心口——那里,银焰微跳,似有所感。
三日后,她闭门不出。
铜镜置于案上,尘封已久。
她静静坐下,指尖轻抚镜面。
现实中的她,纹丝未动。
可镜中倒影,却缓缓抬起手——
不是模仿,而是……先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