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梧不答,只是冷冷注视着他,仿佛要看穿这三百年执念背后,究竟藏着多少不甘与悔恨。
钟体再次震颤,这一次,不再是哀鸣,而是一种近乎期待的悸动。
她缓缓后退一步,目光扫过地宫四壁。
那里,阴影蠕动,似有无数双眼睛在注视她。
她转身,走向阶梯。
身后,钟声未响,但某种更深沉的东西,已在黑暗中悄然苏醒。
沈青梧踏出阶梯的那一刻,风停了,雾却更浓。
她立于钟楼之外,黑袍染尘,右耳血痕蜿蜒如蛛网,可眼神却比深渊更冷、更亮。
她抬手,指尖划破空气,一道幽光自腕间溢出——是冥途之契的残纹在震颤。
她低语,声音不带一丝情绪,却似引动天地法则:“鸣骸,听召。”
刹那间,地宫上方阴风骤起,一缕残魂自钟体裂隙中浮出,形如枯枝缠绕的钟灵,通体泛着锈铜般的光泽,正是“鸣骸”——百魂聚合、执掌钟语的断契之灵。
它声若砂石摩擦,嘶哑道:“……你竟敢召我?此钟未毁,契未断,你强行启阵,会死。”
“我知道。”沈青梧冷笑,“所以我不是请你们帮忙——我是命令你们,为我铺路。”
她再挥手,七道纸灰般的虚影从四面八方飘来,皆是昔日巡守冥途的纸巡使残魂,早已散逸无踪,却被她以识海十三席之力一一勾回。
此刻,七魂环绕,结成北斗之位,与“鸣骸”共构八极,大阵初成。
她转身,望向角落里那个瘦小的身影——“小锤”。
那孩子跪坐在地,双手紧攥衣角,眼中满是恐惧。
他是哑更之孙,天生聋哑,却能在梦中听见钟语,是百年来唯一被钟选中的鸣钟童。
可他从未敲过钟,也不敢。
沈青梧蹲下身,血迹斑斑的手轻轻覆上他的头:“你不怕,因你听过的,从来不是钟声——是他们在哭。现在,让他们……终于能说话。”
她割开手腕,鲜血洒落,在地面绘出古老的契纹。
血光映照下,大阵轰然启动,青焰腾空,如锁链般缠绕钟楼根基。
“触它。”她低声命令。
小锤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轻碰钟体。
——霎时间,天地失声。
钟内八十一具枯骨齐齐抬头,眼窝燃起幽蓝鬼火,张口发出无声咆哮。
一股毁天灭地的震荡自钟核爆发,直冲九霄!
若这一声钟鸣响彻,整个皇宫都将化为怨窟,万魂失控,生死倒转!
但就在那音波即将破空而出的刹那——
沈青梧猛然欺身向前,右耳对准钟脐,冥途青光自她全身经脉倒灌而入,尽数汇聚于耳窍。
她张开嘴,仿佛要吞噬雷霆!
“给我……咽下!”
剧痛如亿万根钢针刺穿颅骨,她的识海几乎炸裂,十三席虚影剧烈晃动,白骨王座崩裂一角。
她咬碎舌尖,鲜血狂涌,硬是以肉身作容器,将那一声足以撕裂阴阳的钟鸣,生生吞入体内!
“呜——”
声音没传出去,只在她体内疯狂冲撞,像要把五脏六腑都碾成齑粉。
她跪倒在地,却仍挺直脊背,如同一柄插入地狱的刀。
钟体轰然炸裂!
青铜碎片如雨飞溅,玄冥子惨叫一声,自高空坠落,铜舌脱落,口中喷出黑血。
钟内残魂如烟散逸,不再哀嚎,而是缓缓凝聚,向她躬身一拜,随后化作点点微光,消逝于晨风之中。
废墟之中,沈青梧瘫坐血泊,右耳不断渗血,耳边却传来最后一句低语,温柔得不像这世间之音:
“谢判官……我们回家了。”
她抬手,抹去血泪,唇角微扬,轻声道:“钟没响,是我咽下了。”
而在她识海深处,第十三席虚影终于缓缓落座于白骨王座之前。
那盏摇曳千年的微弱青灯,忽然明亮三分,灯火映照出一条从未显现的幽暗路径——仿佛冥途之外,另有织路。
地底裂隙中,一片未燃的纸灰悄然飘起,轻如无物,却带着某种不可违逆的意志,悠悠然,朝着北方深渊……飘去。
凤鸾宫晨雾未散,沈青梧忽觉右耳轰鸣——
不再是亡魂低语。
而是千万道声音,齐声诵念,如潮如狱,如命如诏:
“焚契……焚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