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人间炼狱(2 / 2)

陛下,臣今日随富公巡城郭三十里外粥厂,所见之景,非笔墨能尽述。若以正式奏本上呈,难免词章修饰,恐失其真。故臣斗胆,以此札直陈所见,字字皆血,句句是泪。

一、流民之惨,触目惊心

官道两旁,饥民如蚁,绵延不绝。面皆菜色,眼窝深陷,孩童啼哭之声已嘶哑无力。

富公虽已严令各州县设厂施粥,然粥为何物?乃麸皮杂以少许粟米、豆渣,煮成稀糊,仅能吊命而已。即便如此,每日两碗,已是朝廷竭尽全力。

臣见一老妪,以破碗接粥,手颤不能持,粥洒大半,伏地舔舐泥土混杂之汁,呜咽不止。

又见一壮年,倒地气绝,其妻儿围哭,旋即有胥役以草席裹之,拖至远处乱葬岗弃之。此等景象,日以百计,已成常态。

二、人伦之殇,痛彻心扉

更令人心碎者,是那人市。

在粥厂不远处,僻静墙角,有插草标者。非卖货物,而是卖人。年轻妇人,头插草标,低头不语;

孩童被父母抱于怀中,颈后亦插草标,目光茫然。售价不过数斗杂粮,或几贯铜钱。

臣亲闻一男子与买主议价:“此乃吾妻,勤快贤惠,只求三斗米,让吾一家老小能多活几日……”

购者寥寥,盖有粮者亦自危也。更有甚者,有壮年跪地,但求主家收留其妻儿为奴仆,但求‘不与同死’,不取分文。人伦之痛,至此极矣……

陛下,太平盛世,竟有百姓鬻妻卖子!此皆陛下之子民,非到绝境,何至于此!富公虽已下令严禁,然饥肠辘辘,禁令何其苍白!

三、民间之力,杯水车薪

幸得欧阳公(欧阳修)此前以亲笔信遍告士林乡绅,沿途确见有富户设棚施粥。

其粥比官粥稍稠,间或有些许咸菜,已是莫大恩德。排队者更长,秩序全仗家丁持棍维护。

然此等善举,犹如杯水浇于烈焰,虽可暂救数人,难解大势。且富户存粮亦有尽时,终非长久之计。

四、臣等所为与所忧

目前,富公坐镇,以威压境,弹压宵小,强令州县开仓,大局暂未溃乱。欧阳公于后方呕心沥血,筹措钱粮。元绛则精打细算,力求每一文钱、每一粒粮都用于刀刃。

臣已奉富公之命,开始于灾民中招募尚有气力之青壮,以疏浚附近河道、修复官道为名,行“以工代赈”之实。

每日多给一碗干饭(杂粮饭),已让无数人争相报名。此举暂安部分人心,亦为日后恢复生产打下些许基础。

然,陛下,臣深忧之:

天时:旱情若无缓解,秋粮绝收,则今冬明春,才是真正鬼门关。

人心:若朝廷赈济不能持续,或稍有懈怠,眼前这脆弱的秩序,将瞬间土崩瓦解。数十万饥民若成流寇,其势恐非河北厢军所能制。

臣非危言耸听,此实乃臣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陛下居九重,或难尽知民间之疾苦如此。

今冒死直陈,伏望陛下圣心独断,知救灾如救火,一刻迟延,便是万千生灵涂炭。

臣王安石,伏地再拜,涕零谨奏。”

殿内的赵顼沉默,长久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