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琦的手指翻开文书,依旧锐利的双眼迅速扫过上面的记录。上面清晰地罗列着西大营试点前后的柴炭消耗对比、节省银钱数额、火头军反馈的优劣、以及曹家煤坊初步核算的产能与工本估算。他看得极仔细,眉头渐渐锁紧。
待众人大致览毕,赵顼再次开口,并将目光转向身旁:“纸上得来终觉浅。宫内试用,体察更为细微。皇后,你且将内庭试用之所见所感,与诸位相公细细分说。”
向皇后微微颔首,放下茶杯,凤目扫过阶下众臣,声音温婉却清晰,不带丝毫矫饰:
“诸位相公。此物确为御寒佳品。其火旺盛而少烟,殿宇因此洁净许多;核算用度,较之往年同期的木炭银钱,节省确超三成。官家与内侍省皆以为利国之物。”
她话锋微转,语气转为务实与恳切,“然,妾身于内庭掌管试用,历时月余,亦切实发现几处烦难,若不行解决,恐难惠及四方,反生事端。”
众臣神色一凛,皆知关键来了,皆凝神静听。
“其一,此煤饼极易受潮,保管需极为精心。”皇后道,“前日一场秋雨骤至,库房中因疏忽未及以油布严密遮盖的数十块煤饼,一夜之后便酥软散形,手捏即成粉渣,不堪再用,耗费颇巨。”
“其二,质地酥脆,远途运输损耗极大。”她继续道,“初时由曹家煤坊运入宫内,虽路程不远,但经牛车颠簸,倾出时发现,完好者仅十之六七,余者皆碎裂成块末,难以入炉,此又为一重耗费。”
“其三,亦是妾身以为至关紧要之处。”她语气加重,带着一丝后怕,“其火虽旺,却产无形之浊气(一氧化碳)。初试时,一名内侍值夜,因畏寒而将窗扉紧闭,不过半个时辰,便觉头昏目眩,恶心欲呕,幸得同伴察觉异常,及时开门通风,方才缓过劲来,未酿成大祸。此弊关乎人命,绝不可轻忽。”
皇后以亲身经历,平和却无比有力地抛出三大缺陷,瞬间为这场本可能流于空泛的“品鉴会”,奠定了无比务实甚至严峻的讨论基调。殿内一时寂静,只闻炉火噼啪与殿外灶锅的翻滚声。
沉寂片刻,首韩琦缓缓抬头,声音沉稳如山,却带着千钧之重:“陛下,娘娘明察秋毫,所言之弊,切中要害。然,老臣斗胆,此三弊,尚属工法、规程可解之难。老臣心中所忧,尤在其外,在于汴京百里之内,依柴为生之数十万百姓!”
他目光扫过同僚,最终落回御座:“汴京柴市,百年经营,其背后盘根错节。自城外樵采之户,至河道拉纤运柴之夫,再到城内无数柴薪贩夫、垛户、乃至依托柴市生活的脚店、力夫,林林总总,不下十万户!
此乃一个牵扯极广的行当,其行首、豪商,与京中诸多势力牵连甚深。若朝廷骤然以官势推行此新炭,与之争利,则‘与民争利’之非议必将嚣然而起!其势足以撼动汴京民生,恐伤陛下圣德,更恐激起民变,动摇都城安稳。陛下,此非石炭木柴之争,实为人心向背之险,政局安稳之虑!臣恐……”
他没有说下去,但沉重的忧虑已弥漫整个殿堂。他一语道破了最致命的政治风险——这并非技术问题,而是残酷的利益再分配和社会稳定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