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同粘稠的琥珀,艰难地渗透进皇城深广的宫宇缝隙,冰冷地涂抹在青石板铺就的宫道上。
梁进脚步沉稳地踏在熟悉的路径上,长靴敲击石板,发出空旷的回响。
“见过统领大人!”
沿途值哨的禁军士兵、佩刀侍立的侍卫,无论面孔陌生或曾有一面之缘,皆停下动作,肃然挺直腰背,眼神带着敬畏行礼。
他们是这座森严堡垒运作的一部分,服从是刻入骨髓的本能。
“辛苦了。”
梁进微微颔首,唇角习惯性地牵起一丝笑意。
心情,确实很好。
像初春解冻的溪流,欢快奔腾,裹挟着对未来最炙热的憧憬。
他要去见小莲。
告诉她马上就能离开皇宫,再也不用过伺候人的日子,也终于可以有个家,实现她的梦想了。
这个念头如同一束温煦的光,穿透宫禁深寒。
他几乎能想象到她听到可以离宫时,那双清亮眸子骤然亮起的光芒——定会像星辰坠落人间。
她在宫墙内待得太久太久,那双灵动的眼,合该去看看更广阔的天地。
对了,苏莲入宫时太小,早已经记不清入宫前的事情。
她还没被人宴请过吧?那个笨拙捧着食盒的小丫头。
今晚!
就是今晚了!
梁进正好要宴请旧日同袍一同喝酒,到时候苏莲也能在一起,还有赵保也一定会在。
这还是……他们三人,头一次一起吃饭。
梁进想着那场景,嘴角的笑意愈发真切。
离宫后,她要睡自己的暖阁,想睡多久就多久!
不必卯时初刻就冻得哆嗦爬起来去倒那些腌臜玩意!
她要穿最好看的衣裙,选什么颜色她说了算!
逛街、听曲、种花、去看远方……她要什么都有!
等到她情窦初开,也会遇到那个值得托付的良人……
他和赵保,就是她最硬的后盾!
是她的娘家人!
一种沉甸甸的、饱胀的暖意在胸腔里膨胀,几乎要溢出来。
忽然!
梁进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
“嗯?”
笑意凝在脸上,像一幅精致的画被瞬间剥去了颜色。
他的感知,如同最细腻精密的蛛网,在踏入这片区域的第一时间便察觉到了异样。
不再是敬畏而短暂停留的目光。
是窥伺!
粘稠、冰冷、带着审视与戒备的视线!
从宫墙后的阴影里、从高耸哨塔的间隙中、甚至从远处飘渺的飞檐斗拱之间……无声地、密集地投射到他的身上!
它们如同无形的丝网,缠绕着他,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
甚至……一丝警惕!
这份超出寻常的无礼与逾越,让他周身瞬间弥漫开一股无形的寒意,眉峰锐利地蹙起,眼神如剃刀般扫视着那些潜藏的角落。
谁?
宫中,何人敢如此?!
疑虑刚刚成形。
“哒、哒、哒……”
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打破了清晨的死寂。
一队全副武装、披坚执锐的禁军甲士,如同移动的黑铁壁垒,从前方宫道的拐角处森然出现,拦住了去路。
为首之人,肩甲上狰狞的狻猊兽面冰冷反光,正是禁军统领——第一守正!
他面色沉凝如铁,眼神复杂至极,像一堵无法逾越的山峰矗立在宫道中央。
“梁副统领!”
第一守正的声音浑厚低沉,不带丝毫寒暄,字句清晰如同宣判:
“陛下口谕:自今日起,内宫、京畿诸营、乃至大内秘藏之所有武库、经阁、神兵之所,一律对梁副统领无限制开放!”
他顿了顿,目光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
“其中包含五部地级秘籍,及六件御前传承之宝兵利器!”
“供梁副统领……随意支取!”
空气凝固了一瞬。
这是远超副统领权限的恩赏!
近乎将半个皇城的武力核心在他面前敞开!
如此泼天厚赐……突兀得近乎诡异!
是笼络?
还是……
梁进躬身:
“臣,谢主隆恩。”
动作干脆,声音却无半分波澜。
他抬起头,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刺向第一守正那张古井无波的铁面:
“区区传旨,竟劳烦第一指挥使亲自移步?”
“莫非……还有别的事情?”
第一守正浓密的髯须下,嘴角线条绷得更紧。
他看着梁进,那眼神沉甸甸的,饱含着某种挣扎之后的无奈,某种无法言说的警告:
“梁副统领……”
他上前一步,庞大的身躯带来沉甸甸的压迫感,声音压得极低,如同巨石的摩擦:
“今日……你就回去吧,休假一天,好好歇息。”
话中蕴藏着不容抗拒的铁血意志!
阻拦!
赤裸裸的阻拦!
梁进闻言,微微皱眉:
“不让我进宫?”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皇上的意思?”
梁进感知四散,他能感觉到窥探他的视线更多了。
第一守正只是说道:
“梁副统领,这是为了你好。”
“回去吧,去营寨武库之中选些秘籍和兵刃。”
“晚点,皇上还会有新的赏赐。”
说完之后,他朝着梁进再度上前一步,一股威压立刻袭来。
轰!
梁进只觉得心脏猛地一沉!
那无处不在的窥探!
这超乎规格的厚赏!
还有眼前这帝国禁军最高统帅近乎胁迫的“休歇”令!
很不对劲!
一定出了事!
并且这件事,跟自己有关!
而能够跟自己有关的,又是在宫里的,那么……不是赵保的事,就是苏莲的事!
梁进的心中,不由得浮现出不好的预感。
事关两人,他决不能坐视不理!
梁进脸上最后一点伪装的笑意彻底消失,只剩下冰冷的岩石般坚硬:
“回?好。”
他不再看第一守正,目光如炬,越过这尊铁塔般的身影,直刺向后宫深处那片被高大宫墙封锁的区域:
“待本官去接两个人,一道回!”
话音未落,他已一步踏出!
身形如离弦之箭,直射远方!
“梁进?!!”
第一守正怒吼,如平地惊雷!
巨大的手掌带着撕裂空气的破风声,猛地朝梁进肩头按下!
这一按势若千钧!足以碎碑裂石!
嗡——!!!
就在指尖几乎触及梁进肩袍布料的一刹那!
一股狂暴、深邃、冰冷得如同九幽深渊喷涌而出的恐怖杀气,毫无征兆地以梁进为中心轰然爆发!
那是尸山血海堆积成的冥域!是万千冤魂齐哭的炼狱景象!
粘稠、浓烈得几乎化为实质的猩红杀孽!
如此浓烈的杀气瞬间冲垮了周围士兵的表情,让他们面色惨白如纸,踉跄后退!
第一守正的手悬在半空,硬生生凝滞!
他铁铸般的脸庞第一次浮现出骇然的凝重!
这……这得亲手戮灭多少人命……才能积淀出这般灭绝性的杀性?!
眼前这个人……不是一直在宫中站岗吗?
他怎么可能凝聚出如此恐怖的杀气?
就在第一守正一愣神之间。
趁此间隙,梁进身形快如鬼魅,早已擦着他的身躯闪电般冲向远方!
“哎……”
第一守正叹息一声。
这第一下没能拦住,竟然让第一守正心中不愿再去拦第二次。
毕竟他大致知晓……昨夜发生了什么事。
可……奈何,他职责在身!
“跟上去!”
“皇宫禁地,绝不能出乱子!”
第一守正沉声下令,当即率领众人飞速朝着梁进追去。
梁进已经迅速深入皇宫。
他一路走来,神色渐渐凝重。
眼前的景象证实了所有最坏的猜想!
肃杀!
前所未有的肃杀之气在涌动!
他已经看出,皇宫之中的禁军部署产生了非常大的变化!
往日里那些在暗处懒散的哨卡全数亮明!
甲胄森寒的侍卫如临大敌!刀剑出鞘半寸!
各处要害通道盘查森严!
一道道交织的目光不再是敬畏,而是如同冰冷的探针般聚焦在他身上!
一张无形而沉重的大网已经悄然收紧!
这些人……在提防他!
梁进首先想到的,是赵保出了问题!
如今新皇已经登基,若是按照王瑾所说,新皇若是也会遭受皇室诅咒,那赵保身上的幽寰血脉恐怕会被王瑾利用。
“那王瑾,这么快下手了吗?”
梁进心中一震。
他原以为王瑾起码会利用解除诅咒的事情,来要挟当今皇上,从皇上身上获得更大利益。
若是王瑾真的变成了个大忠臣,那赵保恐怕会有危险。
当即,梁进快步朝着缉事厂的方向而去。
“梁副统领!”
身后,第一守正如同巨大的阴影再次覆盖上来,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的暗示和不易察觉的喟叹:
“赵大人身负钦命,一个时辰前已经离京了!”
轰!
梁进的脚步如同被无形的巨钉钉在原地!
大脑再次被恐惧的冰锥狠狠贯穿!
他已经听出,第一守正这是在好心提醒自己,这件事和赵保无关。
而赵保,已经被支开。
排除赵保……
那只剩下……唯一的可能!
方向!
调头!
梁进的身影在瞬间完成了近乎不可能的转向!
以比之前更快、更决绝的姿态,如同一道扑向深渊的黑色闪电,撕裂了层层拱卫,朝着后宫的方向亡命般冲刺!
每一步落下,脚下坚硬的青石板都似乎无声地皲裂!
乾清门!
侍卫副统领喻卓群如同鹰隼般立在门前!
身后一众轩源派好手按着剑柄,眼神戒备!
他看到梁进之后,脸上是公式化的冷硬:
“梁统领留步!乾清门已……”
梁进根本不听他
裹挟着一路凝聚到巅峰的焦躁与那冲天煞气,如同一颗燃烧的陨石,无视阻拦直冲大门!
“放肆!!”
喻卓群勃然色变,一股澎湃的青色罡气瞬间爆发!
他身形一晃便挡在核心通道前!
鹰爪般的手掌带着裂帛般的尖啸擒向梁进手臂!
他要强行锁拿!
“滚开——!!!!!!”
一声来自灵魂深处的狂野嘶吼陡然炸响!
那声音撕裂了空气!
梁进看也不看一掌拍来。
实质化的恐怖掌力如同惊涛海啸,迎面撞上喻卓群的罡气!
“噗!”
喻卓群面色骤白,闷哼一声。
他那引以为傲、足以开碑裂石的青色罡气护体如同脆弱的琉璃罩子般寸寸瓦解!
他整个人被震得连连后退,一连退出十来步才勉强站稳。
他的脸上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虽然喻卓群知晓梁进曾战胜过禁军副统领洪威,但他只是当梁进是一个三品后期的武者,未必会是自己的对手。
然而仅仅一掌的较量……
喻卓群只觉得浑身被那恐怖掌力震得气血翻涌,让他连再度运气都难。
这让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梁进的身影带着残影,撞入了乾清门后的世界!
梁进心中焦急,冲入后宫之后一路直奔储秀宫。
越接近那片熟悉的宫苑,越能感受到空气中弥漫开的……绝望。
压抑的呜咽。
断断续续的啜泣。
如同受伤幼兽般绝望的哀鸣。
宫门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侍卫们盔甲铮亮,面容冷漠,将所有无关人等阻挡在外,铸就了一道冰冷的铁壁。
那悲泣之声正是从紧闭的高门后隐约透出。
梁进的嘴唇抿成一道锋利的刀锋。
他没有半分停顿,也没有半分言语。
在守门侍卫意图阻拦的瞬间,他身体化作一道飓风,硬生生撞开了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
轰隆!
木屑飞溅之中,他的身影已消失在内院!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梁进如同被万古玄冰瞬间冻结。
血!
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腥味率先蛮横地灌入口鼻,带着铁锈般的冰冷!
地面……铺着的青砖上,暗红粘稠的血渍触目惊心!
两块象征着死亡与不祥的惨白素布,覆盖在地上两具轮廓之上!
其中一张较小白布之下。
一片早已干涸发黑的血污如同巨大的、枯萎的墨菊般扩散浸透布面,将
一群披头散发的宫女和瑟缩如鹌鹑的内官瘫软跪在血迹旁,哭得哀绝凄厉,如丧考妣!
一位穿着素淡宫装、发髻散乱的美貌女子跌坐在那张沾满黑色血污的白布旁,双目空洞,泪痕早已干涸。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深深抠进冰冷的石缝里,指关节泛出死白。
没有!
没有那个活泼的身影!
没有那双亮晶晶等待着他的眼睛!
“小莲——?!!!”
梁进的声音撕裂了所有的哭泣!
带着自己都无法辨认的恐慌与尖锐!
高大的身躯因为巨大的恐惧而不受控制地微微晃了一下!
“苏莲在哪里?!给我出来!小莲——!!”
他几步冲到院中,狂乱的目光扫过每一个角落,仿佛要将那个躲起来吓唬他的小丫头揪出来!
他冲着那些哭泣的人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