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墨辩
一夜无眠。
赵五枯坐在冰冷的偏厅内,耳畔唯有窗外呼啸的寒风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巡夜梆梆子声。时间在极度紧绷的神经下被无限拉长,每一息都如同煎熬。他袖中的手始终紧握着那枚冰冷的玉扣,仿佛那是连接他与外界、与希望的唯一纽带。
怀中的“证据”已然送出,如同将一颗火星投入了干柴堆,不知何时会燃起冲天大火,更不知那火会先烧向敌人,还是反噬自身。
元载会何时发现那份精心准备的“惊喜”?崔器又会作何反应?自己这番兵行险着,究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还是自掘坟墓?
无数的疑问和担忧在脑中翻腾,但他强迫自己冷静,在脑海中一遍遍推演着各种可能的情景和应对之策。他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也必须抓住任何一丝可能的机会。
天色终于在极度压抑中渐渐放亮,灰白的光线透过窗棂,照亮了屋内弥漫的尘埃,也照亮了赵五眼中密布的血丝。
脚步声如期而至。门锁响动,进来的依旧是阿吉,端着简单的早饭,神色一如既往的麻木,放下食盒时,却极快极低地说了两个字:“小心。”
赵五心中一凛!阿吉在提醒他?为什么?是元载发现了什么?还是…另有变故?
不等他细想,元载已经出现在门口。他今日换上了一身深绯色官袍,面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但那双眼睛深处,却比往日更加幽深难测。
“赵安,”他开口,语气平淡,“随本官去见过崔中丞。”
“是。”赵五起身,垂首应道,心脏却不由自主地加速跳动。该来的,终于来了。
他跟随着元载,再次踏入那座气氛森严的行辕正堂。堂内,崔器早已端坐主位,面色阴沉如水,三角眼中寒光闪烁,如同蛰伏的毒蛇。两侧肃立着数名御史台官员和缇骑校尉,空气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堂下,跪着几名披枷带锁的囚犯,正是永丰仓的仓曹参军及其几名亲信,他们个个面如死灰,浑身颤抖。
“带人犯赵安!”崔器猛地一拍惊堂木,声音嘶哑刺耳。
两名缇骑立刻将赵五押到堂中,按跪在地。
“赵安!”崔器逼视着他,“你核对永丰仓账目,可有何‘重大’发现?从实招来!”
赵五深吸一口气,按照预先准备好的说辞,将之前向元载汇报过的、那些关于账目勾稽不合、物资去向存疑等“表面”问题,清晰而谨慎地重复了一遍,绝口不提任何更深层的猜测和那伪造的密文。
崔器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那串沉香木念珠,目光却锐利如刀,仿佛要将他剥皮拆骨。
待赵五说完,他沉默了片刻,突然冷笑一声:“就这些?本官听闻,你于算学一道颇有天赋,更能从细微墨迹中窥得骊山温泉宫之秘,难道在这区区仓廪账目上,就只看出这些皮毛?!”
压力陡然增大!赵五心头狂跳,知道正戏开始了。他连忙叩首道:“回中丞,小人…小人才疏学浅,所见有限…账目浩繁,或有更深隐情,非…非小人所能洞察…”
“哦?是吗?”崔器拖长了语调,目光却转向了一旁的元载,“元郎中,你这位书吏,似乎…颇为谦逊啊。”
元载上前一步,躬身道:“中丞明鉴,赵安虽有些机敏,然毕竟出身微末,见识有限。能发现账目明显疏漏已属不易,更深之弊,恐需中丞明断。”他这话看似为赵五开脱,实则将皮球又踢回给崔器,同时暗示赵五“有所保留”。
崔器冷哼一声,猛地从案上拿起一叠文书——正是昨夜元载从赵五处取走的那一摞,其中包括那份夹带着“证据”的报表!
赵五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永丰仓账目漏洞百出,贪墨横行,此乃明证!”崔器将文书重重摔在案上,目光却如鹰隼般锁定赵五,“然本官听闻,你于核查期间,似对某些…陈年旧案之卷宗,尤为留意?甚至…有所‘心得’?”
他果然发现了!而且直接点了出来!赵五背后瞬间被冷汗湿透,他强迫自己稳住心神,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茫然与惶恐:“陈年旧案?小人…小人不知中丞所指…小人只是奉命核对近年漕粮军械出入,并未…”
“并未?”崔器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从中抽出一张纸——正是赵五伪造的那份“李邕密文”!“那此物,作何解释?!为何会夹呈于你的核算文书之中?!”
堂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张纸上!元载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看向赵五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极快的惊疑。
来了!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赵五脸上露出极度“震惊”和“恐惧”的神色,仿佛第一次见到此物,连连叩首:“此…此物从何而来?!小人不知!小人绝对未曾撰写此等悖逆之言!请中丞明察!这…这定是有人栽赃陷害!”他矢口否认,将“伪造”的嫌疑先推出去。
“栽赃陷害?”崔器狞笑,“此物笔迹,与你近日临摹李邕笔法之习作,颇有几分神似!你还敢狡辩?!”
“笔迹相似?”赵五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失,声音因“惊恐”而颤抖,“中丞!小人…小人近日确奉元大人之命,临摹李公书帖,以求精进…但…但绝无可能写出此等密文!此…此必是有人模仿小人笔迹,欲…欲借刀杀人!”他巧妙地将“模仿李邕”说成是元载的命令,并将祸水引向“有人模仿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