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如同跗骨之蛆,在幽暗的地下密室里堆积、发酵。空气中积淀的,早已不是初时的雄心与热切,而是无数次焦糊、酸败、金属腥锈与酒精徒劳挥发后残留的、令人几欲作呕的绝望气息。角落里,废弃的酒糟与扭曲变形的铜件堆积如山,无声地控诉着这数十个日夜徒劳无功的挣扎。
程处默脸上的不耐已近乎麻木,他靠着冰冷的砖墙,看着薛斩如同着魔的匠人,围着那套闪烁着幽暗铜光的怪异装置,时而以指丈量,时而以炭笔在墙上涂画着鬼画符般的线条与数字。那些“沸点”、“气密”、“冷凝效率”的喃喃自语,在他听来不啻于天书。若非对薛斩那近乎盲目的信任与兄弟情义支撑,他早已将这堆“破铜烂铁”砸个稀烂,将薛斩拖出这令人窒息的牢笼。兄弟楼日进斗金的繁华,与这密室中不断吞噬银钱的无声失败,形成着惨烈的对比,让他心头滴血。
王铁匠也被薛斩这股不疯魔不成活的劲头所慑,每一次薛斩拿着那被反复修改、线条愈发繁复精密的新图纸找到他时,他都能从对方那深陷的眼窝、布满血丝却燃烧着骇人光芒的瞳孔中,感受到一种不容置疑、甚至令人恐惧的意志。他只能压下心中的疑虑与惊叹,调动起毕生所学,用最精湛的技艺,一遍遍敲打、淬炼、打磨,力求将那图纸上匪夷所思的构想化为现实,哪怕耗尽手头最珍贵的紫铜料也在所不惜。
老管家薛忠,虽被蒙在鼓里,但账本上那触目惊心、源源不断流入“工料杂项”名目的巨额支出,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他的心头。他几次于深夜,端着参汤来到后院,望着那紧闭的密室方向,老眼中满是忧惧,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默默将新收的银钱整理得更加齐整。他选择了沉默的信任,将薛家的未来,乃至自己的身家性命,都系于少爷这孤注一掷的疯狂之上。
薛斩自己,则早已将肉身与精神都熬到了极限。身体的疲惫尚可用意志强压,但精神上一次次从希望的峰顶坠入失败深渊的折磨,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碾碎。背上的旧伤在潮湿与疲惫的双重侵袭下,如同阴燃的炭火,时刻散发着隐痛,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但他不能倒,甚至不能流露出丝毫的软弱。他是这艘在黑暗迷雾中航行的孤舟唯一的舵手,所有的压力与方向,都系于他一身。
他知道,炒菜带来的新奇感正在被长安城无数双贪婪的眼睛解剖、模仿,御赐牌匾的光芒也终有被习惯消磨的一天。唯有掌握一种超越时代认知、蕴含雷霆之力的造物,才能让兄弟楼,让他薛斩,真正拥有与那些盘根错节的庞然大物叫板的资本!这蒸馏之酒,便是他斩破困局,开辟新天的唯一利刃!
他如同最苛刻的审判官,反复拷问着脑海中每一个知识的细节,与每一次失败的惨状进行比对。是冷凝的螺旋角度未能最大化接触?是导气管内壁哪怕最细微的粗糙也在阻碍“酒魂”的飞升?是密封之物不堪高温,反污琼浆?还是承载“酒魂”的凡酒本身,过于污浊,不配承受这升华之力?
他摒弃了之前所有的失败路径,做出了近乎偏执的调整:他令王铁匠不惜工本,将冷凝铜管盘绕成更符合某种玄奥轨迹的龙形,以增其与寒水交媾之面积;他亲持西域金刚砂,将导气管内壁打磨得光可鉴人,恍若琉璃;他摒弃凡间一切已知密封材料,以深海鱼龙之胶、雪山灵麻之纤维、混合千年蜂王之蜡,佐以秘法反复捶打熬炼,制成一种暗含韧性、遇热愈坚的“灵封泥”;最后,他舍弃了所有市井浊酒,取用的是兄弟楼窖藏中、精选关中精粮、以古法初酿、仅作自用的“玉髓原浆”,其色微浊,却自带一股纯净粮香。
又是一个万籁俱寂的子夜。密室内,仅有三盏长明鱼灯摇曳,将两人扭曲的身影投在冰冷的墙壁上,如同蛰伏的鬼魅。
程处默看着薛斩以近乎神圣的仪态,将那黝黑却泛着奇异光泽的“灵封泥”一丝不苟地涂抹在每一个龙形铜管的接口,那专注的神情,仿佛不是在封堵缝隙,而是在进行某种古老的祭祀,沟通着冥冥中的鬼神。他喉头滚动,最终只是沉默地,将挑选好的、燃烧稳定无烟的银丝炭投入炉膛。
“引火。”薛斩的声音干涩沙哑,却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的决绝。
程处默深吸一口带着霉味的空气,引燃了火折。幽蓝色的火焰悄然窜起,温柔却又执拗地包裹住紫铜甑锅的底部,那锅身上新铸的狻猊纹路在火光映照下,恍若苏醒。
时间,在死寂中仿佛被拉长。唯有银炭燃烧时细微的嘶鸣,与两人胸腔内擂鼓般的心跳,在狭窄的空间里碰撞、回响。
甑锅开始发出与以往截然不同的、低沉而富有韵律的“嗡鸣”,锅内的“玉髓原浆”不再剧烈翻滚,而是如同孕育着某种生命般,悄然蒸腾。一股前所未有的气息开始弥漫——不再是焦糊与酸腐,而是一种……一种被极度提纯、剥离了所有杂质的、最本源、最暴烈的“酒之精魄”!这气息凛冽如北极寒风,却又纯粹如混沌初开的第一缕火焰,带着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穿透力!
程处默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他死死盯着那龙首形状的冷凝管出口,连呼吸都已忘记。
突然!
一滴!
一滴绝非人间应有的液体,自龙口垂落!它并非清澈,而是在鱼灯幽光下,呈现出一种极其诡异的、近乎透明的淡金色,内部仿佛有细微的火焰在流动、跳跃!“嗒”,一声轻响,落入下方早已备好的、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净坛中。
那声音微不可闻,却如同开天辟地的第一道惊雷,炸响在薛斩与程处默的识海深处!
薛斩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
程处默更是如遭雷击,猛地向前扑了一步,身体因极度的震惊与激动而微微颤抖!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