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天气寒冷,所以鳄鱼这种生物不太可能在这里大量生存,今日乘船的又都是农人居多,不认识这海上霸主……
不对,笨叔越想越不对劲。
然后,他两根手指放在了自己那手机膜极度磨损的屏幕上,手指贴在屏幕上,各自远离,同时也拉大了摄像头的拍摄距离。
“好像也没听说过……鳄鱼是海里的动物啊。”
海上小船中,拖家带口的人数不胜数,这么一闹,瞬间就变得乱糟糟,船上的人们在恐慌不断传播中,只想着逃亡,霎时间就有很多不懂水性的百姓落水,一些渔夫水手则在想办法救人。
就连那港口另外一边,那铁骨木皮的清朝水师木壳船、以及洋人管理的小型蒸汽缉私艇都出动了,岸边负责维持治安的绿营兵也都赶了过来。
现在朝廷虽然有九州万方子民迁移关东的法律条令,可这些官差并没有负责把活不下去的穷人送到东北的义务,所以看着这一大堆乱糟糟的超载危船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现在他们为何要过来了呢?这其实更简单了,举家去关东没问题,可你们若是闹事,港口里面死了人就不行了,你们死在山海关是山海关的事情,被别人卖了猪仔也和自己无关。
总而言之,这些泥腿子死在哪儿都行,就是不能死在这登州府的港口中,要知道这里不仅有青天大老爷,港口偶尔还会有洋人来,若是让洋人看了笑话,我们泱泱大国的面子到底要往哪里搁呢?
一群和百姓无关,但是和乌纱帽有关的人乌泱泱地赶过来,他们当然早就发现了那艘奇怪的明代大木船,并且有识之士早就认出来了,这就是当年郑和下西洋时开过的远洋巨船。
船上,负责维护海港秩序的官兵嘟哝道:“昨晚来了那艘洋人铁船,不报备就停在港口,今日早上又出现了这明船,那些脚夫帮会里面的人,今早也不知道怎么了,出现了一大群疯子。”
“还说出了什么……皇上,这世道一乱,真的什么人都有了,这种杀头的事情都敢干。”
自从北洋水师在甲午战争中全军覆没,这华夏的海港根本没有多少强大的海军,这些木壳船和铁骨木皮船,已经是为数不多的战斗力了,一般情况下,这些小船用来巡逻缉私还是没太大问题。
但如果港口出现太多乱子,且不说这些破船装备不够看,就从这水兵的士气上就落了一大乘。
一艘不符合本时代的船停靠在海港,其实很容易造成巨大的恐慌,但也不知道是不是明清两个朝代之间科技发展并不明显,这艘宝船就算放在这儿也并不突兀,老百姓除了觉得船上伤痕触目惊心之外,并不觉得有异。
百姓来看这艘不沉没的木船,那些事不关己的海员水兵们,也就都高高挂起,天塌下来有更高的人顶着,他们就不搭理这茬了。
正在这些人行动的时候,笨叔却越看越心急,他现在已经确定,海里面确实没有鳄鱼,也不该有,而且,刚才那个鳄鱼的身影,在三清铃的作用下,在海中显得很痛苦,在它接近海面的时候,笨叔看到了那条鳄鱼的两只前爪上,各拿着一个古怪的兵器。
他想起了一件事情。
在上世纪,不,应该说在本世纪90年代,笨叔还是个年轻大小伙子的时候,他意气风发地骑着新买的铃木摩托,醉醺醺地从县城中的台球厅和录像厅离开,本来他觉得要放《倩女幽魂》,结果却放了两部大话西游。
没意思,没看到仙气飘飘的王祖贤,笨叔就去了灯光昏暗的台球厅和一群朋友打台球,顺便听旁边卡拉OK里面,那些开皇冠的大老板,在那些隔音极其差的包厢里面漏出来的、小妹妹唱的邓丽君的歌声。
烟雾缭绕之间,对未来怀着无限期望的笨叔,穿着那件人造革的夹克,拿着一根台球杆,对着一群朋友,发誓自己以后也要当大老板开皇冠。
从某种程度上,这个昔日的年轻人确实也做到了,他当上了老板也开上了皇冠,但是时代变了,皇冠牌买菜面包车的成色和他这个快餐店老板的成色,在新的世道中,都不是特别够看。
这是后话了。
在那个夜晚,笨叔和朋友喝了点儿酒,醉醺醺的,怀揣着六百块钱的工资,看着真的像个江湖浪子,饭请了,电影看了,台球也打了,这群狐朋狗友却还想着去旁边卡拉ok找妹妹,等天色更晚了,说不定就钻小巷子了。
所以,当一群朋友让笨叔这个阔绰的大哥继续出点血的时候,笨叔突然之间像是醒了,更像是从没醉过一样,从这个年代最大的造梗机器,也就是春晚中摘了一句小品台词,笑骂道:“你这不是扯淡呢嘛!”
紧接着,他从兜里扔下了两包新石家庄,自己从烟壳子里面拽出来了两根,一根给了风韵犹存的老板娘,一根扔给了自己的嘴巴,一边抽着烟,一边把这件仿大牌皮夹克那难拉的拉链拉上,遮住了自己那大红毛衣还有方格围巾。
摸了摸围巾。
笨叔一边嘴巴紧紧夹着烟,另一边的嘴巴嘟哝了一句:“都他妈结婚了,谁还和你们这一群光棍子闹腾。”
又摸了摸媳妇儿织的围巾,把围巾好好绑了绑,准备回家。
不远处有卖鸡架的中年人,笨叔骑着摩托路过这里,看着这些下岗的人们大晚上出来摆地摊,有些于心不忍,但是转念想了想,这一个月都吃了三回鸡架,怎么也得让老婆孩子吃点好的。
所以,他一个酷炫的掉头,觉得自己很像是《天若有情》里面的华仔,自由不羁地骑到了间隔另一条街的……羊肉串摊子。
羊肉串两毛一串,旁边的驴肉火烧铺子里面,再旁边,则是一个还没关门的音像店,火烧五毛一个,一个月只有六百块钱的工资,花起来实在心疼,但是笨叔还是买了三十串羊肉串,五个火烧。
“啤酒要吗?”
笨叔摇摇头,刚才喝了,舍不得接着喝了。
摩托车发出了嗡鸣,排气管涌出了一股黑烟儿,笨叔把那根快抽到过滤嘴儿的烟屁股扔在地上,踩了一脚烟头,下一脚就把皮鞋踩到了摩托踏板上,伴着音像店那喇叭中,动力火车唱的《梨山痴情花》离开了。
又过了一会儿,街道上再次出现了摩托车的灯光,笨叔灰溜溜地回来,把那心爱的摩托,和挂在摩托车车把手上的肉串和火烧,留在了远处,自己一个人悄声溜过来。
走进了那音像店里面。
过了一会儿,一脸羞红的笨叔,以及那个满脸“我懂你”的老板,就完成了一场盗版光碟的地下交易。
笨叔把那些封面衣着清凉的塑料包装盒子揣在怀里,实在不愿意把这些夫妻之间有意思的事情,露出一丁点儿留给外界耻笑,所以想赶紧掏钱走人。
临走之前,笨叔那还没有发育完全的父爱似乎萌动了一下,觉得自己今晚的最高消费,没有花在自己亲生儿子的身上,似乎有点儿不妥,所以,这名二十来岁的大小伙子,觉得也不能让人看了笑话,我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了,要负起父亲的责任。
所以,他大手一挥,直接给亲儿子买了音像店架子上,《葫芦兄弟》的全集,要知道这个年代还是VCD光盘的年代,每张光盘的容量小的可怜,这部十三集的动画片,竟然做了足足十三张盘,竟然要卖十块钱。
买。
儿子嘛。
就这样,笨叔拿着吃的,开始在县城前往农村的道路上风驰电掣,衣兜里那张收据,在树影和灯影下的机车男孩兜里,悄然飞了出来,音像店手写的收据上,“葫芦娃一部”的字写得非常大,至于那两张盗版的小电影,则是贴心地写成了“学习资料”。
吃饱喝足以后,家里那台VCD,当然先给儿子放那部一群葫芦演得皮影戏,可谁也没想到,老婆和儿子竟然看入迷了,逼得笨叔在院子里瞅着院子的老狗,抽了半宿的烟。
不知道到了几点,也顾不得父爱了,这当爹的直接拎起臭小子的脖领子,说他明天还得上学,赶紧滚去自己的屋里睡觉,儿子不懂事也不可能懂事,抱着电视机就不撒手。
一个脸色通红的老婆,一个不禁打哇哇哭的儿子,还有一个对自己未来无限憧憬,但是对接下来一个小时的故事更加憧憬的笨叔,就演了一场人间万象中的其中一幕。
回到晚清,回到这个即将百舸争流的年代,在手机摄像头里面观察海面的笨叔,不知怎么想起了这段有点长的记忆,直到这会儿,他才想起来了,自己的脑袋为什么会涌现这段记忆。
往事随风,那晚的很多细节都记不清楚了,邓丽君的歌声记不清了,羊肉串和火烧的味道也记不清了,就连大话西游里面朱茵和莫文蔚的笑容都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那晚自己尴尬狼狈恼羞成怒的样子,以及把那该死的葫芦娃光盘从槽里拽出来的急切。
“快快快,去睡觉。”
他还记得电视里,那动画片在关闭之前,在那显像管电视的光幕中,留下来的最后一帧。
那是条,鳄鱼。
刚才自己也看了会儿,这条拿着板斧,拿着尖刺铜锤的人形鳄鱼,好像是那条蛇和蝎子的手下,名字叫什么忘记了,应该是个头目。
今日。
今天。
这海岸上,这大船旁,这些小舟的海面下。
笨叔的手机拍摄到的,那条看起来更可怖,牙齿更尖锐,皮肤颜色更深的鳄鱼,它那两只前腿,或者说是双手里面,拿的就是板斧和铜锤。
“乖乖……”
笨叔明白了,自己那段记忆,是想要提醒自己什么了。
现在,笨叔就想打个电话。
问问陈旺,你到底啥时候回来,这次这犊子到底又整了点儿什么幺蛾子,昨天那个假扮成小老外小女孩的怪物,已经够可怕了,可这动画片儿里面的怪物,怎么也冒出来了?
自己就想卖个烧饼,这一出来,怎么就遇到这么多怪事儿?我刚才不是还和旁边那老哥谈闯关东的事儿吗?
咋一瞬间就魔幻起来了?
笨叔理解错了。
这座海港里面遇到的怪事儿,不止这么点儿,如果他仔细地观察远处的海洋,就会发现,在遥远的地平线上,隐约有一个不是船帆的东西在移动,那似乎是一个非常非常巨大的……红葫芦。
吃烧饼的人,兜里有船券的人。
马上就要赶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