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张了张嘴,想反驳说这些“个别”案例背后反映的正是普遍存在的沉重负担,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知道,在这种语境下,任何反驳都是苍白无力的,甚至会被视为不成熟、不服管教的表现。
张主任似乎并不需要我的回答,他继续沿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而且,你的笔触啊,带着太强的个人情绪,同情弱者,这本身没有错,但用在公文里,就显得不够客观,不够冷静。更重要的是,你提出的某些建议,过于理想化,有些甚至……触碰到了现行政策的一些敏感地带。”
他用了“敏感地带”这个词,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巨石压在我的心上。
“领导们每天要处理大量信息,他们需要的是清晰的思路、可行的方案和积极的正能量,而不是一堆让人看了心情沉重、甚至可能引发不必要的联想和担忧的‘问题清单’。”他总结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你这篇报告,如果原样递上去,别说领导看不看,首先在我这里就通不过。为什么?因为我得为你负责,为研究室的声誉负责!‘影响稳定’这顶帽子,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戴得起的,一旦扣上,对你未来的发展,将是致命的打击!”
“影响稳定……”我终于听到了这个在心底盘旋已久的词,从张主任口中如此清晰、如此正式地说出来。它不再是老张私下里的提醒,而是来自直接领导的、带有定性意味的“委婉批评”。
一时间,办公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和远处街道模糊的车流声。
我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我所以为的“真实”,在权力的滤镜下,变成了“个别案例”;我所以为的“责任”,在“稳定”的大局面前,变成了“不懂分寸”;我所以为的“良知”,在官场的规则里,变成了“个人情绪”。
张主任看着我有些发白的脸色,语气缓和了一些,带着一种“我为你好”的意味:“当然,你也不用有太大思想负担。这次就当是一次锻炼,一次学习。认识到不足,才能更好地进步。报告呢,我就当你没交过,这件事,到此为止。以后写东西,多向老同志学习,多看、多听、多想,慢慢你就摸到门道了。”
他挥了挥手,像是在驱散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好了,快下班了,回去吧。周末好好休息,别想太多。”
我机械地站起身,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棉花,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最终,我只是对着张主任微微鞠了一躬,低声道:“谢谢主任指点,我明白了。”
然后,我转身,离开了主任办公室。
走廊里空无一人,夕阳的余晖从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我一步一步地走着,脚步有些虚浮。
“委婉的批评”……这批评确实足够委婉,没有疾言厉色,没有上纲上线,甚至带着关怀和指引。但正是这种委婉,这种看似为你着想的“点拨”,比任何直接的斥责都更让人感到寒冷和绝望。
它用一种温和却不容置疑的方式,否定了你珍视的价值,重塑了你对“正确”的认知。
我走到办公楼外,傍晚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在脸上,却吹不散心头的郁结。
抬头望去,省政府大院庄严肃穆,那巨大的国徽在夕阳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芒。曾经,我怀着无限的憧憬和使命感走进这里;如今,我却在这象征权力与秩序的地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它的重量和边界。
我的理想,我的书生意气,在这庞大的机器面前,第一次被磨下了清晰的棱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