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县政府那辆饱经风霜的北京吉普212就已经在宿舍楼下等着了。引擎盖下传来不太规律的抖动,像一头喘着粗气的老牛。
李卫国,我的新司机,正拿着一块抹布,用力擦着前挡风玻璃上积了一夜的灰。他四十多岁年纪,皮肤黝黑,手指粗壮,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话不多,但动作麻利。见我出来,他停下动作,喊了一声“林县长”,声音不高,却带着山里人特有的实诚。
“李师傅,早。”我拉开车门,一股混合着机油、尘土和旧皮革的味道扑面而来。座椅的弹簧大概有些疲软了,坐下去感觉陷下去一块。
“车老了,毛病多,林县长您多担待。”李卫国搓了搓手,有些不好意思。
“挺好,能跑就行。”我笑了笑,“今天咱们就去最远的山南乡,路不好走,辛苦你了。”
“没啥,这路我熟。”他点点头,不再多话,转身坐进驾驶室。
吉普车吼叫着,颤抖着驶出县政府大院。清晨的县城还没完全苏醒,只有几个早起的摊贩在支着炉子,白色的蒸汽在清冷的空气里袅袅升腾。车子很快拐出了主街,路面从水泥变成了柏油,又从柏油变成了砂石。等真正驶上去山南乡的土路时,整个世界仿佛都跟着这辆吉普车一起颠簸起来。
路,已经不能称之为路了。更像是被各种车辆和雨水随意碾压出来的沟壑。吉普车像喝醉了酒,左摇右晃,上下起伏。我必须紧紧抓住车窗上方的扶手,才能稳住身体。车轮碾过石块,发出“咣当”的巨响,卷起的尘土像一条黄色的土龙,紧紧追随着我们,从车窗缝隙里顽强地钻进来,呛得人喉咙发干。
“这路……一直这样?”我忍不住问,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快被颠得挪了位置。
李卫国双手稳稳地把着方向盘,眼睛紧盯着前方那些隐藏的坑洼,语气平淡:“嗯,好些年了。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山南乡的乡亲们出来卖点山货,买点盐巴,全靠这条腿和这口气。”他顿了顿,补充道,“前年翻过一辆拖拉机,一死两伤。”
他的话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我心上。我看着窗外掠过的景象。山是青的,水看起来也是绿的,但路两旁的村庄,大多还是低矮的土坯房,斑驳的墙壁上残留着早已褪色的标语痕迹。偶尔能看到几个村民扛着锄头走在路边,听到车声,麻木地回头望一眼,然后默默地让到更边的土坎上,任由尘土将他们笼罩。
“县里没想过修路?”我追问。
“想过,年年报计划。”李卫国的声音混在引擎的轰鸣和颠簸的噪音里,有些模糊,“没钱。财政那点钱,保工资都紧巴巴的。马书记说过,要集中力量办大事,先紧着县城周边的路修。”
又是“没钱”,又是“马书记说过”。我靠在椅背上,不再说话。车窗外的景象,比任何工作报告上的数字都更具冲击力。这份真实的贫困,带着泥土和尘土的气息,粗暴地灌入我的感官。
吉普车费力地爬上一个陡坡,引擎发出近乎嘶吼的声音。坡顶有一小片相对平坦的地方,李卫国缓缓把车停下。
“林县长,歇口气,也让机器凉快凉快。”他解释道,顺手递过来一个军用水壶,“喝口水吧,路还长。”
我接过水壶,道了声谢,推开车门走下去。站在坡顶,视野豁然开朗。脚下是层叠的梯田,像大山的皱纹,记录着生存的艰辛。远处,散落的村庄如同被随手撒在山坳里的棋子,被这条丑陋的土路勉强串联着。
风迎面吹来,带着草木的清新,稍稍驱散了车里的闷热。我深吸一口气,却感觉胸口更加发堵。政策研究室里那些关于“区域协调发展”、“精准扶贫”的宏论,在这片真实的山川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