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沧溟初现(1 / 2)

一九八八年的夏天,热得理直气壮。阳光像融化的铅,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华北平原上,把柏油路面晒得滋滋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滴下黑色的油珠。

林致远站在省城火车站广场上,感觉自己像一颗被扔进热锅里的糖,快要融化在这黏稠的空气里。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领口都有些松懈的蓝色确良衬衫,下身是父亲那条过于宽大的、打着补丁的军绿色裤子,裤腿卷了好几道,才不至于拖地。脚上是一双崭新的解放鞋,这是他收到录取通知书后,母亲咬牙从镇上供销社买来的,算是他全身上下最体面的行头。

他小心翼翼地护着胸前一个鼓鼓囊囊的土布包裹,里面是母亲凌晨三点起来烙的葱花饼和六个煮鸡蛋,这是他去大学报到路上三天的口粮。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流下,在下巴处汇集成滴,然后砸在胸前包裹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嘿,哥们儿,劳驾,借个光!”

一个充满活力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林致远下意识地侧身,只见一个穿着雪白衬衫、卡其色西裤,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青年,正提着一个硕大的、印着外文字母的旅行箱,试图从他身后挤过去。青年脸上带着一种林致远从未在乡下同龄人脸上见过的神采,那是种混合着自信、好奇和一点点不耐烦的神情。

“对不住,对不住,这人太多了,简直是无立锥之地。”白衬衫青年一边嘟囔着,一边终于把箱子拖了过来,站在林致远旁边,长长舒了口气。他掏出一块方格手帕,优雅地擦了擦额头上并不明显的汗珠。

林致远有些局促地往旁边挪了挪,生怕自己身上的汗味或者包裹里的葱油味熏到对方。

“没事。”他低声回了一句。

那青年却似乎对他产生了兴趣,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目光在他那鼓囊囊的包裹和解放鞋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扬起一个笑容:“也是去北京上学?”

林致远点点头,报出那个在他心里默念了千百遍的名字:“燕华大学,中文系。”

“巧了!”青年眼睛一亮,伸出手来,“赵瑞龙,经济管理系。咱们是校友啊!”

林致远看着对方伸出的那只白皙、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的手,犹豫了一下,才在自己裤子上蹭了蹭手心,然后快速而轻握了一下。“林致远。”

“林、致、远。”赵瑞龙念了一遍,点点头,“好名字,宁静致远。一看就是书香门第。”

林致远嘴角牵动了一下,没好意思接话。书香门第?他想起家里那四面漏风的土坯房,和除了课本之外几乎找不到带字纸张的窘迫,心里泛起一丝苦涩。

赵瑞龙显然没在意他的沉默,自顾自地说开了:“这鬼天气,火车晚点都快成常态了。我爸本来非要派车送我,被我严词拒绝了!上大学嘛,就得体验生活,跟人民群众打成一片,你说是不是?”他说这话时,语气里带着点刻意为之的洒脱。

林致远只能再次点头。派车?这个词离他的生活太遥远了。

“对了,你哪个车厢?没准儿咱俩挨着。”赵瑞龙热情地问。

林致远从衬衫口袋里摸出一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硬纸板车票,看了一眼:“……硬座,17车厢,87号。”

赵瑞龙脸上的笑容微妙地顿了一下,随即又灿烂起来:“我在卧铺,9车厢。不过没关系,路上闷得慌,我找你聊天去!这十几个小时,总不能对着车顶发呆。”

正说着,车站广播里传来了列车进站的通知,人群瞬间骚动起来,像决堤的洪水般涌向检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