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情绪,似是赞叹,又似是警惕:“夫人……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世子过奖。”沈青凰坐直身体,恢复了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个展露锋芒的人不是她。“此事若由临江月出面,动静太大,反而不美。宗室名册,府中应当存有备份。”
她这是……连他的意见都无需再问,便直接开始部署了?
裴晏清看着她,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自胸腔中震颤而出,带着些许无奈,些许兴味,还有一丝被挑战了权威后的……隐秘的兴奋。
“好,很好。”他点了点头,竟是完全的纵容姿态,“我倒要看看,夫人能从那堆烂泥里,淘出什么样的明珠来。”
他不再言语,只是端起茶杯,姿态优雅地啜饮着,一双凤眸却再也没有离开过沈青凰的脸,仿佛要将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都看透。
沈青凰却不再看他,扬声朝门外唤道:“白芷。”
“奴婢在。”候在门外的白芷立刻应声推门而入,屈膝行礼。
“去账房,将府中存着的裴氏宗亲名册取来。”沈青凰淡淡吩咐道,“我要最新的,所有旁支,无论远近亲疏,一概不能遗漏。”
“是,世子妃。”白芷没有丝毫迟疑,领命而去。
暖阁内,又恢复了安静。
裴晏清靠在软榻上,一手支颐,饶有兴致地看着沈青凰。
她没有再与他交谈,而是径直走到书案前,取过一张白纸,提笔蘸墨,不知在写些什么。
她的侧影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清冷,专注而沉静,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与眼前的一方纸墨。
他忽然发现,自己竟有些享受这种感觉。
这个女人,总能在他以为已经掌控全局的时候,出其不意地打乱他的节奏,然后用一种更直接、更狠辣的方式,达到一个让他都不得不叹服的目的。
他们不是夫妻,更像是……棋逢对手的同谋。
不多时,白芷便捧着一个沉甸甸的梨花木匣子回来了。
“世子妃,名册取来了。”
“打开。”
匣子打开,里面是厚厚一沓泛黄的纸张,用工整的小楷密密麻麻地记录着裴氏开枝散叶的每一个分支。
沈青凰放下笔,净了手,亲自将名册一页页铺在宽大的书案上。
裴晏清也起了身,踱步过来,站在她身侧,垂眸看去。
“这一支,不行。”沈青凰的手指点在一个名字上,“其父裴仲,现任大理寺少卿,虽官职不高,但为人圆滑,党附东宫。养他的儿子,等于养一条喂不熟的白眼狼。”
她的指尖下滑,又点中一个:“这一支,裴家三房的远亲,在江南做丝绸生意,家底殷实。孩子从小锦衣玉食,性子骄纵,不堪大用。”
“还有这个,倒是家境贫寒,可其父嗜赌成性,其母泼悍无赖,这样的根子,沾上了就是一身腥。”
她的声音清清冷冷,没有一丝起伏,仿佛在点评的不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件件待价而沽的货物。
裴晏清静静地听着,偶尔目光扫过那些名字,临江月收集的情报便自动浮现在脑海中,与她的话一一对应,分毫不差。
她竟是……对京中各家各户的底细,都了如指掌?
一炷香的功夫,大半本名册都被翻了过去,沈青凰的眉头却微微蹙了起来。
上面记载的适龄孩童,竟无一人符合她的要求。
要么家世太过复杂,要么根骨早已长歪,没有一张是她想要的“白纸”。
白芷在一旁看得心焦,忍不住低声道:“世子妃,会不会是……要求太苛刻了?这宗室里,怕是也难找出……”
沈青凰没有说话,只是将最后几页纸翻开。
这几页记录的,都是些早已落魄到几乎被家族除名的旁支,信息也残缺不全,大多只有一个名字和大致的住处。
她的目光快速扫过,心,也一点点沉了下去。
难道,是她想错了?
就在她即将放弃的时候,一直沉默的白芷忽然“咦”了一声,指着名册最末尾一个几乎被墨点污掉的名字,迟疑地开口:“世子妃,您看这个……”
沈青凰顺着她的手指看去。
那一行字迹潦草,信息也最是简单:【裴文彬,宗族远亲,殁。妻林氏,子,念青。居京郊,落霞庄。】
后面再无半句介绍。
仿佛记录之人,都觉得这一支毫无记录的价值。
“落霞庄?”沈青凰在口中默念着这个名字,总觉得有些耳熟。
白芷见她有兴趣,连忙压低声音,将自己打听来的消息说了出来:“奴婢听采买的婆子提过一嘴。说这一支,是当年因事被逐出京城的旁支后人。那裴文彬是个病秧子,几年前就去了,只留下孤儿寡母。那庄子是族里给的,其实就是几间破茅屋,连田地都没有几亩。林氏靠着给大户人家做些浆洗缝补的活计,勉强拉扯着孩子过日子。”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听说……那孩子今年才五岁,叫裴念青。因为家里实在太穷,连蒙学的钱都拿不出。人长得瘦瘦小小的,平日里还要帮着母亲去捡柴、挖野菜,手上脚上全是冻疮,可怜得很。这一支实在太过落魄,又没了男人,在族里跟隐形人似的,所以名册上才记得这般简略。”
裴念青……
裴……念……青……
这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沈青凰的脑海中轰然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