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是试图驱散那个身影,记忆就越是顽固地翻涌上来。高烧像一层毛玻璃,模糊了现实与过往的边界。
感官开始错乱。
鼻尖仿佛不再是消毒水和灰尘的味道,而是萦绕起了茉莉身上那独特的、如同阳光晒过野草的淡淡香气。
耳边似乎也不再是房间的寂静,而是响起了她带着笑意的、温柔的呼唤,或是她在厨房忙碌时,碗碟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甚至能“听”到多年前战场上,她在他身后沉稳而令人安心的呼吸声。
眼前昏暗的天花板仿佛在扭曲、变形,化作了记忆中他们共同居住过的小屋梁柱,或是那片他们曾并肩仰望的、缀满陌生星辰的夜空。
他好像……又回到了过去。
身体不再感到冰冷和疼痛,而是被一种虚幻的、久违的温暖包裹,仿佛她正躺在他身边,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
他甚至能“感觉”到她的发丝拂过自己脸颊的微痒。
这感觉如此真实,如此令人沉溺。
然而,就在他几乎要彻底迷失在这美好的幻境中时,一股更加尖锐的、来自现实的冰冷,如同淬毒的匕首,猛地刺穿了他的沉溺!
是额头上因为高烧而渗出的、此刻变得冰凉的冷汗。
是被泪水浸湿后,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寒意的枕头。 是身体内部一阵阵无法抑制的、让他牙齿都微微打颤的恶寒。
这现在的、真实的冰冷,与过去的、虚幻的温暖形成了最残酷的对比。
他的思想在绝望地发出警报,像最后一道理智的堤坝,在汹涌的记忆洪流中摇摇欲坠地呼喊着:
“别忘了……别忘了现在的冰冷……”
“她已经不在了……”
这认知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在他的灵魂上来回拉扯。一边是几乎以假乱真的温暖回忆,一边是刺骨锥心的冰冷现实。
他被困在其中,无法彻底回归过去,也无法安然存在于现在。
他在榻榻米上蜷缩起来,仿佛这样就能抵御那内外交加的寒意,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这场高烧,不仅折磨着他的身体,更成为了一场对他灵魂最残酷的刑讯。
高烧如同一个失控的闸门,不仅释放了对茉莉的思念,更释放了那些被他深埋于时间尘埃下的、所有因他而死或直接死于他手的身影。
他们来了。
无声无息,如同从冥河彼岸被召唤而来。第一世的袍泽、敌人、无辜者……
第二世的追随者、背叛者、牺牲品……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这间狭小的日式房间里,沉默地,如同灰色的潮水,淹没了榻榻米,堵住了门窗。
他们没有狰狞的面目,没有血淋淋的伤口,只是保持着生前的模样,穿着不同时代的服饰,静静地站着。
他们的目光无一例外地锁在他身上,每一双眼睛里都紧锁着眉头,那眉头里没有刻骨的仇恨,也没有怨毒的诅咒,只有一种深沉的、化不开的困惑与质询。
房间站满了,这一批便如同烟雾般消散,紧接着是新的一批,周而复始,无穷无尽。
绝对的寂静中,他仿佛能“听”到他们无声的诘问,那并非恶毒的诅咒,而是源自灵魂深处的、对他存在本质的质疑:
“我们都想你这畜生死……” (我们因你而亡,你的存在本身即是灾厄,我们都期盼你的终结。)
“但本来就是畜生的你……” (你冷酷、你漠然、你视生命如草芥,这本就是你的天性。)
“为什么要这么孤独了?” (一个天生无情无义的怪物,一个本该在杀戮与漠然中永恒存在的“东西”,为什么会品尝到“孤独”这种属于人类的情感?)
“你又有什么资格了?”
(一个亲手造就了无数悲剧、一个连自身情感都曾否定的存在,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像一个失去了挚爱的普通人一样,流露出如此脆弱、如此“人性化”的痛苦?你的孤独,是对我们这些真正逝去之人的亵渎!)
这无声的质问比任何刀剑更锋利,比任何诅咒更恶毒。
它们不是在控诉他的罪行,而是在否定他此刻痛苦的合法性,将他最真实的感受定义为一种“僭越”和“矫饰”。
他蜷缩在被子下,在高烧的炙烤和幻象的包围中,浑身被冷汗浸透。
他无法回答,也无法辩解。那些紧锁的眉头和无声的诘问,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刺入他每一寸灵魂。
他因失去茉莉而感到的孤独是如此真实,痛彻心扉。
可眼前这些无尽的亡魂,又仿佛在嘲笑他:你一个早已抛弃了情感、践踏了生命的“畜生”,凭什么配拥有这份“孤独”?
现实的冰冷,过去的幻影,亡者的质询,以及对自身存在的怀疑……
所有的一切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他紧紧缠绕,拖向意识崩溃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