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八年的天津法租界,海河的风裹挟着咸湿与煤烟的气息,吹不散“蓝珊瑚”酒吧内氤氲的酒气与喧嚣。
“咣当!”
一只厚玻璃威士忌杯被重重顿在打磨光滑的橡木吧台上,杯底残余的琥珀色液体晃荡着。
一个身材魁梧、穿着水手衫、满脸络腮胡的洋人水手,脖子涨得通红,粗声粗气地吼道:“再来!我就不信喝不垮你这个小娘们!”
站在吧台后的余曼丽,穿着一件宝蓝色暗纹旗袍,耳垂上缀着小小的珍珠,灯光下,她白皙的面庞仿佛笼着一层柔光。
她没说话,只是微微一笑,探手从酒架又取下一瓶未开封的苏格兰威士忌。
开瓶器在她纤长手指间灵活一转,“啵”的一声轻响,木塞拔出,浓郁的酒香立刻弥散开来。
她不急不缓地将澄澈的酒液注入两人面前的空杯,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近乎艺术的韵律,与对面水手的急躁形成鲜明对比。
“约翰逊先生,这是第五杯了。”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酒吧里的爵士乐,“按照规矩,纯饮,不加冰,一口气。”
“少废话!”
名叫约翰逊的水手一把抓起酒杯,浑浊的蓝眼睛里布满血丝,他仰头“咕咚咕咚”如同灌水一般,喉结剧烈滚动,酒液顺着嘴角溢出,浸湿了他毛茸茸的胸膛。
喝罢,他将空杯倒扣在台上,喘着粗气,挑衅地瞪着余曼丽。
余曼丽神色不变,伸出涂着淡粉色蔻丹的指尖,轻轻捏起杯脚。
她没有豪饮,而是以一种匀速、平稳的姿态,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时,她的脸颊只是微微泛红,如同扑了一层淡淡的胭脂,眼神却依旧清亮如水。
周围看客们爆发出喝彩与口哨声。
有人在高喊:
“曼丽老板好酒量!”
“这洋鬼子不行了!”
“我再押曼丽老板赢!”
约翰逊水手晃了晃巨大的头颅,试图聚焦视线,但眼前的景象已经开始旋转重叠。
他伸出手指,想指向余曼丽,却软软地垂了下去,庞大的身躯晃了晃,最终“噗通”一声滑落到桌子底下,鼾声大作。
人群中爆发出欢呼和掌声。
余曼丽对旁边的酒保阿成轻轻颔首。
阿成立刻会意,招呼两个侍应生将烂醉如泥的水手扶到后面休息室去。
喧嚣声中,余曼丽微微颔首,示意酒保照顾约翰逊,自己则转身走向后面的休息室。
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嘈杂,她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脸上那抹职业性的、妩媚的笑容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
她缓缓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镜中那张依旧美丽。
镜中的女人,眼神锐利,带着历经生死后的淡漠,与刚才吧台后那个风情万种的老板娘判若两人。
她叫余曼丽,这是她现在的名字。
而在情报处内部,她有一个绝密的代号——“美人鱼”。
她打开一个上了锁的抽屉,里面是一沓厚厚的账本,记录着酒吧的日常收支,以及那些在赌酒中“转化”的人员简单信息,以备总部核查。
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她有时会想起四年前,那个在运城家中,被父母如珠如宝捧在手心的自己。
她原本不叫余曼丽。
她有一个很温暖的名字苏采微,有一个在运城街上经营着一家酒铺的父亲,一个总是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会给她梳最漂亮辫子的母亲。
她是父母的独生女,
那时,是邻居口中长得跟画儿似的姑娘。
那时,她的世界里充满了阳光和疼爱,以为幸福会一直延续下去。
她的酒量更是天生异禀,逢年过节,总能笑着把一众亲戚长辈喝到桌底下去,自己却清醒得像滴酒未沾。
那时只觉得是趣谈。
直到那个人的出现。
当地的一个恶霸,看中了她的容貌。
她誓死不从,换来的却是灭顶之灾。
父亲被诬陷偷盗,活活打死在她的眼前。
母亲悲痛欲绝,一病不起,很快也撒手人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