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治城的四月末,空气里突兀地飘起一股味道。
不是往日炊烟的煤火气,也不是漳河的水汽,更不是街巷角落隐隐的秽物酸腐气。
那是一股极其陌生、却又带着某种原始诱惑的、干燥而温暖的热风。风里裹挟着细微的、呛人的尘土,还有一种近乎甜香的、被阳光暴晒过的植物浆液的气息。
“啥味儿?”蹲在街边茶摊的老赵头抽了抽鼻子,狐疑地望天。
跑腿的小伙计阿贵猛吸几口,眼睛一亮:“是麦香!老爷,是麦子的香味!城外头麦子熟了!”
老赵头愣住,随即嗤笑:“扯你娘的臊!这才啥时候?离麦熟少说还有大半个月!你小子想新麦想疯魔了?”
可那味道,却越来越浓。连吹过城头的风都带了温度,暖烘烘地扑在人脸上,夹杂着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干燥尘沫。
渐渐地,整条街的人都嗅到了。人们停下脚步,站在店铺门口,倚在窗边,不约而同地朝着城外方向张望。
风是从西边吹来的,那是潞城盆地,一马平川的新麦区。
那味道霸道极了,无孔不入。它钻进行政街肃穆的衙门,溜进女校敞开的课堂,弥漫在钟楼街最热闹的布庄和杂货铺里。
城里人,几时被这样辽阔的、属于土地的原初力量如此直接地冲击过?
茶馆里的争论很快变了调。
“邪门……真他娘的邪门……”老赵头喃喃道,再也坐不住,起身就往城门楼子走。
和他一样心思的人不在少数。城门洞下,聚了不少探头探脑的市民。守城的兵士这次没拦着,反而脸上也带着压不住的惊奇。
登上城楼,极目西望。
所有人,刹那间失了声。
目光所及,直至天地交界处,大地彻底变了颜色!
不再是记忆里此时应有的、斑驳杂色的浅绿与黄绿。而是一片无比纯粹、无比浩瀚、波涛汹涌的金色海洋!
阳光下,每一株麦穗都沉重地低垂着头,折射着耀眼的、饱满的金芒。风吹过,那不是轻柔的麦浪,而是沉重凝实的、金属般的摩擦与涌动,发出沙沙的、令人心头发颤的浑厚声响。
“这……这得有多少麦子……”有人哆哆嗦嗦地问,没人能回答。
这景象超出了他们过往的全部认知。丰收见过,何曾见过这般吞没天地般的丰收?
粮行的刘掌柜也站在城头上,脸色先是煞白,继而涌上不正常的潮红。他手里捏着的紫砂壶微微颤抖,壶盖磕碰着壶身,发出细碎的嗒嗒声。
他是行家,一眼就看出这麦田的异样——那密度,那穗头的一致性,那压倒一切的规模……
他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冲下城楼,嘶哑着朝伙计吼:“快!去柜上!把春荒时挂出去的借一还二的牌子撤了!立刻!马上!”
他得赶紧回去拨算盘。这麦价,要塌!要塌得底朝天!
接下来的几日,那麦香愈发浓郁,几乎腌入了长治城的每一块砖石。
人们的话题再也离不开城西那片金色的海。
茶余饭后,街头巷尾,都在猜测这麦子到底能打多少。有说亩产一石的,有说一石半顶天了,更多是老农式的谨慎摇头,说着“看着喜人,经不得细秤”的老话。
但一种无声的期待,还是像那麦香一样,在全城弥漫开来。连走街串巷的货郎叫卖声,似乎都比往日轻快了几分。
县衙户房内,气氛却与外界的燥热不同。
算盘珠子的响声日夜不息,像一场永无止境的骤雨。各县、各乡的田亩勘验文书、各村报上来的估产单子,雪片一样飞进来,堆满了所有能落脚的桌案。
烟垢和墨臭取代了屋外隐约的麦香。
几个老书办眼球布满血丝,指尖被纸张磨得发亮,却无人喊累。他们偶尔交换一个眼神,里面都藏着一种近乎恐惧的兴奋。
数字太吓人了。一遍遍复核,算盘珠子拨拉得噼啪作响,结果却一次次指向那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方向。
负责汇总的程录事,已经三天没回家。他守着那越垒越高的账册,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吞咽困难。
这天后晌,最后一份来自辛安泉灌区的核验单终于送到。
程录事一把抓过,手指哆嗦着,将最后几个数字填入总表。
屋子里所有的算盘声霎时停歇。所有人的目光都钉在他那只微微发抖的毛笔上。
空气凝固了。
程录事扔下笔,双手捧起那张薄薄的、却重逾千钧的纸。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只是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快要溺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