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督军府
阎长官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黄花梨桌面,那“笃、笃、笃”的沉闷声响,在空旷得能听见回音的督军府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滞重,一下下,像是敲在人心上。
桌上,那份摊开的《民国三年度山西省财政收支总册》,纸页厚重,墨迹森然,宛如一块巨石,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头。
四百五十四万银元的岁入,白纸黑字的数字。
田赋二百一十八万,本该是支柱,却因连年兵燹,田地抛荒十之三四,旧册上的数字成了镜花水月,实收不过六成,空悬着巨大的缺口。
厘金七十九万,潞安铁器、汾酒佳酿、正太铁路上的货流,本该是活水,却被地方那些拥兵自重的镇守使、旅长们,明目张胆地伸手截留了三成,流入省库的,只剩涓涓细流。
盐税一百一十五万,河东盐池的白花花银子,生生被无孔不入的私盐贩子凿开了一道大口子,硬是漏掉了二十八万!
那点可怜的工商税,四十二万,煤厘、烟酒牌照、当铺年捐,零零碎碎,凑在一起,在庞大的军费面前,杯水车薪,徒增凄凉。
所谓的非税收入——二十四万国防捐,三十六万强制摊派的军事公债——更是字字泣血。
这是硬生生从富户商号的骨头缝里、从升斗小民的牙缝里,用刺刀和锁链榨出来的油!沉甸甸地压在账册上,写满了竭泽而渔的无奈与暴戾。
剥开这层勉强糊上的纸,实际岁入竟不足预算的七成!
省财政厅的金库里,真正能调度周转的活钱,仅有二百五十四万银元。
这点钱,连塞牙缝都不够。
“岁出五百一十一万!”阎长官的声音低沉沙哑,像在咀嚼一枚极苦的橄榄核,每一个字都带着腥气。
下首,财政厅长垂手肃立,额角的汗珠沿着鬓角滚落,浸湿了领口。
他喉结滚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旁边几位主管赋税、军需的官员,更是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要将自己缩进那身哔叽制服里,连呼吸都屏得小心翼翼,唯恐惊动了这令人窒息的安静。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吸一口都费劲。
三百一十八万的陆军费!像一条粗壮的、冰冷的铁链,死死勒住了整个山西的咽喉。
这是保命的根基,是乱世里唯一的倚仗,养着那两个师,一万八千张要吃要饷、要枪要弹的嘴,维系着太原城头这面摇摇欲坠的旗。
然而,这根基本身,就是最沉重的枷锁。
行政费八十九万,捉襟见肘,连衙门里维持体面的薪俸都发得磕磕绊绊,遑论其他?
教育费三十六万?
形同虚设!
摊到全省,一所高等小学一年分不到两百块大洋,义务教育成了贴在议会墙上、供人瞻仰的笑话。
实业费十三万?
聊胜于无!
阳泉煤矿的勘探报告还压在灰尘里,规划中的纺织厂、水泥厂,连影子都摸不着,图纸都透着股陈腐的霉味。
还债的窟窿年年要填,五十五万,庚子赔款的耻辱,洋人铁路借款的利息,像两条冰冷的毒蛇,每年定时来吸血。
那八万赈灾款?
阎长官的指尖重重划过那个数字,眼神锐利如刀——去向不明!怕是早化作雁北镇守使新购枪械上。
预备费三十二万?不过是将督军府秘密金库的钱,换了个冠冕堂皇的名目存放罢了。
账面上刺眼的赤字:
五十七万银元!但这只是冰山一角。拖欠的军饷、水面下滚雪球般增长的债务、被挪用的款项,真实的财政窟窿,深不见底,怕是有八十九万之巨!
如何填补?
厅堂内落针可闻,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寒鸦发出几声嘶哑的啼叫,更添萧索。
官员们如同泥塑木雕,束手无策。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从每个人的脚底漫上来,淹没了口鼻。
饮鸩止渴的法子,并非没有。
就在手边,一份空白的晋钞发行令静静地躺在那里。
笔架上,饱蘸浓墨的狼毫笔尖悬停,一滴墨汁在毫尖凝聚、饱满、颤抖,仿佛随时要坠落,砸在那决定无数人生死的空白处。
印下去?
只需一个签名,一百四十三万的纸钞便能汹涌而出,暂时堵住眼前的窟窿。
但这无异于沸汤止渴!墨汁滴落之处,便是来年物价腾贵如烈马脱缰、民怨沸腾似火山喷发的起点。
他仿佛已经看到饥民抢粮的骚乱,商铺倒闭的凄凉,晋钞如同废纸般在风中飘散的惨景。
阎长官猛地闭上了眼,手指用力捏紧了突突直跳的眉心,仿佛要将那令人窒息的绝望感挤出脑海。
就在这片深不见底的财政泥潭里,一丝微弱却异常坚韧的光芒,顽强地透了出来——是那份来自东南方向、封皮略显粗糙的《长治县五年发展规划纲要》。
林永年恭敬递上这份计划书时的情景历历在目。
那厚实的纸页里,似乎能嗅到一股不同于太原官场陈腐气息的、蓬勃的生气:规划图上笔直清晰的工厂地基线条,开垦出的、泛着油亮黑光的层层梯田,疏通后奔涌着清冽活水的沟渠。
还有,那批即将从青岛拆卸启运的德国工厂设备!蓝图上的墨迹,都带着一种实干的热度。
他两次亲临长治。
第一次是偶然,第二次是带着考察的深意。
那扑面而来的感觉,绝非太原这暮气沉沉的省城可比。
那是一种带着泥土芬芳的、粗粝而旺盛的活力。
田间地头,工坊工地,人们脸上有汗,眼中有光,动作麻利,目标明确。没有繁文缛节,没有推诿扯皮,只有埋头苦干的劲头,清晰可感,灼热烫人。
“唉!”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如同风中游丝,几不可闻地从阎长官紧抿的唇边逸出。
他缓缓地、深深地靠向高背椅宽大而冰凉的椅背,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
目光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缓缓扫过眼前这班噤若寒蝉、束手无策的属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