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城的深秋,天高云淡,但城里最大的鸿运楼二楼雅间里,气氛却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长条桌旁围坐着十几位晋城铁器行当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人称九头十行的当家掌柜们。
铁锅张、犁头李、镰刀王、剪子刘,这些平日里在各自作坊里说一不二的角色,此刻都拧着眉头,盯着主位上神色平静的苏承业。
桌上摆着上好的龙井,却没人有心思去碰。
“苏老板,”
铁锅张率先开口,声音带着晋城铁匠特有的粗粝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您把咱们这些打铁的聚到一块儿,不是单请喝茶吧?枯树岭那边动静那么大,咱们耳朵不聋。”
他说的枯树岭,自然是指那正日夜轰鸣的钢铁基地。
苏承业放下茶盏,环视一周,目光沉静:“张师傅快人快语。不错,今天请诸位前辈、掌柜过来,正是为了咱们晋城铁器行当的百年大计,也跟枯树岭息息相关。”
他顿了顿,开门见山:“诸位都是行家,比我清楚。咱们晋城铁器,手艺没得说,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本事。可眼下,洋铁、洋钉、洋机器,铺天盖地涌进来,价廉不说,样子还规整。咱们靠着祖传的手艺和熟客的情分,还能撑多久?十年?五年?”
这话像一把钝刀子,戳进了在座每个人的心窝。
镰刀王闷哼一声,剪子刘则捻着胡须,脸色更沉了几分。
他们何尝不知?
只是守着祖业,一时不知路在何方。
“苏老板的意思是?”犁头李瓮声瓮气地问。
“抱团取暖,革故鼎新!”苏承业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我提议,咱们晋城九头十行,所有铁铺、作坊,联合起来,组建晋城铁业协会!”
“协会?”众人面面相觑,这个词对他们来说太新鲜。
“不错!”
苏承业站起身,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幅他带来的晋城地图,“协会不是要吞并谁,是要把大家拧成一股绳!
统一采购生铁、焦炭,压低原料成本。
统一规格标准,让咱们的镰刀、铁锅、犁头,大小、分量、用料都定下规矩,不再是张家一个样,李家一个样。
更要统一名号,打出晋城铁器的金字招牌,跟洋货争市场!”
“统一规格?”
铁锅张瞪大了眼,“苏老板,打铁讲究个火候手感,锅厚薄深浅,那是老师傅凭经验把握的灵气!定死了规矩,那还叫手艺?”
“张师傅!”
苏承业目光如电,“灵气能当饭吃吗?
洋人的铁锅,为什么一个模子出来都一样?
因为人家有标准!
客户买回去,配锅盖严丝合缝,用着顺手。
咱们呢?
同是张家铁锅,这一口深一寸,那一口浅半分,盖子都配不上!
这叫灵气?
这叫杂乱无章!这叫把客户往外推!”
他拿起桌上带来的一把崭新的德国产扳手,和一把晋城本地打制的铁钩:
“诸位看看!
这扳手,每一道棱角、每一个开口,分毫不差!
这铁钩,弯是弯了,可钩尖的弧度、厚薄,全凭师傅当时的心气!
灵气有了,可十个钩子十个样!
人家工厂要采购一百把钩子挂链条,咱们能保证一百把都严丝合缝承重一样吗?”
雅间里一片寂静。
掌柜们看着那冰冷精确的德国扳手和自家那带着灵气却略显粗糙的铁钩,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了差距。
以往引以为傲的独一无二,在工业化的标准面前,显得那么脆弱。
“这…这标准怎么定?”剪子刘迟疑地问。
“这正是协会要做的第一件大事!”
苏承业斩钉截铁,“聘请懂行的老师傅,参考洋货的优点,结合咱们自己的传统,制定晋城铁器统一标准!
铁锅分大小三号,锅深、锅厚、锅耳位置,全部定死!
镰刀分轻重两款,刃长、弧度、开刃角度,全部统一!
犁头、剪子、铁锹,莫不如此!
做不到的,就不配挂晋城铁业协会的牌子!”
“那…那咱们那些老师傅的手艺…”铁锅张还有些不甘。
“手艺不是丢了,是升华!”
苏承业目光灼灼,“标准定了,不等于不要手艺!
火候的把握、淬火的时机、最后的打磨抛光,哪一样离得开老师傅的经验?
我们要做的,是把这些宝贵的经验,用在保证标准化的品质上,而不是浪费在每一件产品都从头摸索形状上!”
他抛出了更震撼的构想:“有了统一标准,下一步,就是改作坊为工场,试行流水线!”
“流水线?”这个词更是闻所未闻。
“对!就像枯树岭那边安装设备一样!”
苏承业用手比划着,“打个比方,做镰刀。
以往一个师傅,从烧铁、打坯、开刃、淬火、装柄,全包了,一天能做几把?
如果我们把工序拆开:
张三专管烧铁打坯,李四专管开刃成形,王五专管淬火,赵六专管打磨装柄!
每个人只精研一道工序,熟能生巧,速度能快多少倍?
品质反而更容易控制!
这就叫流水线作业!
把生产像搭积木一样,拆成标准化的颗粒单元!”
这个构想,如同在平静的油锅里泼了一瓢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这…这成何体统!打铁哪有这样拆开的?”
“我王家打镰刀三代了,从来都是一人到底!这拆开了,还是我王家的手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