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清晨的风,还带着一丝未褪尽的凉意,吹拂过晋南大地。
阎长官在林家宅院休养了几日。
伤势在百草先生妙手和林家悉心照料下,已大为好转,虽还不能剧烈活动,但在院中踱步已无大碍。
推开后院的门扉。
那扑面而来的、带着泥土腥气和新鲜麦秆清香的暖风,以及远处传来的鼎沸人声,让他精神为之一振。
他被苏婉贞搀扶着,缓步登上宅院侧后一座不高的土坡。
这里视野开阔,能将大半个林家村以及那铺展到天际的金色麦田尽收眼底,眼前,是一幅生机勃勃、热火朝天的画卷。
三千亩麦田,在四月的阳光下流淌着纯粹的金色,沉甸甸的麦穗压弯了腰,汇成一片壮阔的海洋。
晨风过处,麦浪起伏,发出沙沙的低语,那是土地最慷慨的馈赠。
视线拉近。
那“海洋”之中,无数身影正如同勤劳的工蚁般劳作着。
男人们赤裸着古铜色的臂膀,挥舞着镰刀,每一次弯腰、挥臂、割断麦秆的动作都充满了力量与韵律,金色的麦浪在他们身后整齐地倒伏。
妇人们紧随其后,麻利地将麦子捆扎成束。
半大的孩子在收割过的田垄间穿梭,小脑袋一低一抬,专注地寻找着每一穗遗落的麦粒。
吆喝声、谈笑声、镰刀割麦的“嚓嚓”声,交织成一首交响曲,充满了原始生命力和丰收喜悦。
阎长官的目光,很快被田埂上一支特别的队伍吸引。
那是保安团的士兵,他们褪去了草绿色的军装,穿着与村民无异的灰布短褂。
正两人一组,用结实的木杠抬着捆扎得如同小山般的麦捆,沿着田埂健步如飞地向村中运送,汗水浸透了他们的后背,肌肉在紧绷的布料下贲张,脚步却沉稳有力。
另一队士兵则直接下到麦田深处。
在劳力明显不足的田块里,挥动着镰刀加入收割。
他们的动作或许不如老农那般圆熟流畅。
但胜在年轻力壮,纪律性强,效率极高。
“那是栓柱家的地。”
苏婉贞在一旁轻声解释。
“他爹前阵子闪了腰,正愁呢。”
“石头兄弟带人过去,顶了大用场!”
语气中带着对自家保安团的赞许。
阎长官微微颔首,目光深邃。
他看到的不仅仅是助收,更是一种高效的军民协同。
士兵们分工明确,行动迅速,体力惊人。
而且对田亩分布、谁家需要帮助似乎了然于胸。
这种组织度和执行力,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这支保安团,在战场上是悍勇的战士,在田间,亦是可靠的臂膀。
这林家村,民心可用,民力可倚。
他的目光顺着运送麦捆的队伍移动。
投向村中央那片巨大的打谷场,那里更是人声鼎沸,热火朝天,麦捆堆起了一座座金灿灿的小山。
场地的核心,是几台发出“嗡嗡”轰鸣的机器。
“那是…脱粒机?”
阎长官眯起眼睛,有些不确定。
他见过畜力拉动的石碾脱粒,也见过纯粹的人力摔打。
但眼前这种靠人力脚踏驱动,却能如此高效地将麦粒与麦秸分离的机器,却是第一次见。
“是,长官。”
林永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不知何时也来到了坡上。
“是脚踏式脱粒机。”
“工业区里几个老师傅,参照省城那边传过来的洋图纸,又结合本地材料,自己捣鼓出来的。”
“比石碾快。”
“比人力摔打省力干净得多。”
阎长官凝神细看。
只见精壮的汉子们轮流上阵。
双脚奋力蹬踏着轮盘,带动内部滚轮飞旋,麦捆被迅速塞入机器入口,伴随着更响亮的“哗哗”声。
金黄的麦粒如同金色的瀑布,从下方出口汹涌倾泻,落入下方铺垫的苇席上。
另一边。
被打碎的麦草则被强劲的气流吹出,由专人用木叉快速堆向后方,形成高高的草垛。
效率!
阎长官心中再次为这个词震动。
这种机器,大大提高了脱粒的效率,节省了宝贵的人力和时间!
工业区…
这个依托林家村建立起来的小小工业点,展现出的实用技术和改造能力,再次超出了他的预期。
从能打能唬的“假马克沁”、“没良心炮”。
到眼前这实实在在提高生产力的脱粒机…
林永年掌管的这个工业区,其潜力和价值,远不止于生产砖瓦水泥!
打谷场上。
妇女和老人正拿着木耙,快速地将堆积的麦粒摊开、翻晒。
金色的颗粒在初升的阳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
浓烈的新麦香气混合着尘土的气息,随风飘来,沁人心脾。
孩子们在草垛间追逐嬉戏,无忧无虑的笑声在忙碌的背景中显得格外清脆。
看着眼前这洋溢着汗水、喜悦和富足气息的丰收图景,阎长官的脸上也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丝宽慰的笑容。
经历了前几日的血雨腥风、生死搏杀,眼前这平和而充满生命力的景象,如同最好的疗伤药,抚慰着他紧绷的神经。
这就是他治下的土地,是他想要守护的百姓安居乐业的景象。
他的目光扫过田间地头那些身着灰布短褂、埋头苦干的保安团士兵。
又望向村外峡谷方向隐约可见的寨墙哨卡,加强巡逻,增派岗哨。
甚至可能安排部分士兵便衣混在村民中…
这些措施必然已经在执行。
昨夜缴获的两挺刘易斯机枪,此刻想必正架设在制高点,枪口警惕地指向可能来犯的方向。
“永年。”
阎长官收回目光,声音低沉。
“这脱粒机…是好东西。”
“工业区,还能做出更多…有用的东西吗?”
他刻意加重了“有用”二字,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打谷场上的机器。
林永年心领神会,恭敬道:
“长官放心。”
“只要材料、图纸和样品到位。”
“工匠们的手艺和心思,是活的。”
他没有明说。
但话里的潜台词清晰无比——工业区有这个潜力,去生产更多“战场急需”的物品。
阎长官点点头。
不再多言,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那片金色的海洋和忙碌的人群。
午后。
林永年拿着几张墨迹未干的报表,步履轻快地走进了阎长官暂居的书房。
“长官,这是初步核验的收成总览。”
林永年将报表双手奉上,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振奋。
阎长官接过报表,目光沉稳地扫过。
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地块、亩数、实收麦捆、估算产量…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报表最下方那个用朱笔圈出的数字上。
经过初步核算的平均亩产。
二百六十五斤!
“多少?!”
阎长官以为自己眼花了。
猛地抬起头,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刺向林永年,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拔高。
“二百六十五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