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府议事堂内,窗明几净,却弥漫着一股无形的滞涩。
新任县佐苏伯钧端坐主位,面前摊开那份他精心拟定的《劝垦章程》。
县长大人坐在上首,面色温和,带着鼓励的笑意,毕竟这章程在县署内部已得了他的首肯,算是一桩体面的政绩开端。
堂下坐着的人,才是今日真正的“考官”:几位须发皆白、在当地德高望重的乡贤耆老;几个穿着体面绸衫、代表晋城商会的掌柜;还有十几位来自各乡各里的里正,脸上刻着风霜,也带着惯常的谨慎。
苏伯钧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将章程的核心内容,优先勘察水源、开垦荒地、三年免赋、贷种助农——条分缕析地宣讲了一遍。
他讲得投入,眼中带着对蓝图实现的希冀。
然而,他话音落下后,堂内却陷入了一片令人难堪的沉默。
空气仿佛凝固了。
乡贤们垂着眼皮,慢悠悠地捻着胡须,不置一词。
商会的掌柜们互相交换着眼色,脸上挂着客套但疏离的微笑。
里正们则大多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仿佛那上面有金子。
终于,一位年纪最长的乡贤,王老太爷,慢吞吞地开口了:“苏县佐心系黎民,志存高远,老朽感佩。”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只是…这开荒之事,古来有之,非一日之功。眼下旱魃肆虐,人心惶惶,青壮劳力自家田里的活计尚且顾不过来,哪有余力去开垦那生地?生地变熟田,少说也得两三年的光景,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他这话像是打开了闸门。
商会代表,一位姓赵的布庄掌柜立刻接上,笑容可掬却绵里藏针:“王老说得在理。再者,这贷种子、贷农具,听着是好事。可县里库银…咳,想必也艰难。这钱粮贷出去,秋后若是收成不好,或是遇上赖账的,这窟窿谁来填?我们商会小本经营,捐些米粮救急尚可,这长线的投入,实在是力有未逮。”他轻轻巧巧就把“贷”的风险和商会可能的“捐”划清了界限。
“是啊是啊,”另一位里正愁眉苦脸地附和,“苏县佐,不是我们不想响应。您看看这日头毒的,地都冒烟了。壮劳力都派去找水、守水,剩下的老弱妇孺,能守住自家那点苗子就不错了。开荒?那得多少人力?还得是壮劳力!人都累得脱了形了,哪还有力气去刨生地?万一累出个好歹,谁担待?”
“荒地多是贫瘠,水源难寻是其一。”又一位里正补充道,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就算找到了水,引水修渠又是一大笔开销,这钱粮人力从哪出?章程里说得轻巧,免赋三年是好,可开荒头几年收成能有多少?怕是连糊口都难!百姓们算盘精着呢,看不到实实在在的米粮进仓,谁肯去干这吃力未必讨好的活儿?”
反对的声音七嘴八舌,理由五花八门,核心却出奇的一致:时机不对,成本太高,风险太大,百姓没动力,我们(乡贤、商会、里正)不想或无力承担额外的责任和投入。
有限的几声“苏县佐想法是好的”、“章程立意甚佳”之类的场面话,淹没在实质性的质疑和推诿之中,显得苍白无力。
苏伯钧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
他预想过推行会有阻力,但没料到阻力会如此之大,几乎是全方位的冷水和软钉子。
他上任伊始,根基未稳,面对这些盘根错节的地方势力和根深蒂固的保守思想,那份充满干劲的蓝图,此刻显得如此单薄无力。
县长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些,端起茶杯啜饮,眼神飘向窗外,暂时置身事外。
议事堂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那份凝聚了苏伯钧心血的《劝垦章程》,静静地躺在桌上,仿佛成了一张无人问津的废纸。
推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