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出暖阁门,他就长长舒了一口气,后背的官袍早已被冷汗浸透,贴在身上黏糊糊的。
可此刻却觉得浑身轻松。
只要今晚能想出办法,一切都还有救。
他不敢耽搁,快步走向宫门,连轿子都催着轿夫“快些!再快些!”
半个时辰后,马文升的轿子落在了吏部衙门口。
轿帘刚掀开,他就跳了下来,差点崴了脚。
对门口的小厮喊道:“快!去把文选清吏司郎中周显、验封清吏司郎中吴谦、考功清吏司郎中赵毅叫来!”
“还有吏部的三个老笔帖式,就是跟着我查了十年官制的那几个,让他们立刻到后堂议事!”
“告诉他们,要是来晚了,咱们都得去诏狱!”
小厮见马文升脸色急切,额角还带着汗,不敢怠慢,连声道。
“小的这就去!这就去!”
转身就往吏部衙门里跑,连鞋都差点跑掉。
马文升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吏部衙门。
往日里,他还会和下属寒暄几句,问问各司的差事进度。
今日却连头都没抬,径直往后堂走去,官袍的下摆扫过走廊的栏杆,发出“哗啦”的响声。
吏部各司的官员见尚书大人这副模样,都私下里议论纷纷。
“尚书大人这是怎么了?刚从宫里回来,就急成这样?”
“早上王昭的事,尚书大人不是已经过关了吗?怎么还这么慌?”
“别瞎猜了!没看见小厮刚才说‘去晚了要去诏狱’吗?肯定是陛下又给了难题!”
“咱们还是赶紧干活吧,别触了尚书大人的霉头!”
议论声很小,却还是飘进了马文升的耳朵里。
他没心思管,只想着赶紧到后堂,赶紧见着亲信。
不一会儿,周显、吴谦、赵毅就急匆匆地赶到了后堂。
还有三个头发花白的老笔帖式,手里抱着厚厚的卷宗,喘着粗气跑进来。
这几人都是马文升一手提拔起来的。
周显跟着他查过贪腐,吴谦精通官制,赵毅熟悉六部衔接,老笔帖式则记着几十年的官制旧例,最是靠谱。
几人见马文升坐在椅子上,手里攥着茶杯,指节发白,脸色还有些泛白,连忙躬身行礼。
“属下见过尚书大人。”
马文升抬了抬手,声音带着几分急切,还有些后怕。
“都坐吧,没时间寒暄了,有天大的事要跟你们说。”
他指了指旁边的凳子,目光扫过众人。
“陛下刚才在暖阁召见我,没提王昭的罪,反而给了咱们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改给事中的制度!”
“改给事中?”
周显愣了愣,手里的朝笏差点掉在地上。
“给事中乃六科言官要职,掌封驳、监察,怎么改?”
他跟着马文升多年,最清楚给事中的分量。
那是文官集团里“清流”的核心,动他们的制度,就是动文官的奶酪。
“陛下说了。”
马文升把朱厚照的话一字一句复述出来,没敢漏掉半个字。
“要让给事中少盯着陛下的一言一行挑刺,多管实际事务。”
“比如查地方官的贪腐粮款,看北直隶的灾民能不能吃上粥,督漕运的粮食有没有被克扣,甚至去边军查军饷的发放——总之,要办实在事,不能再当只会嘴炮的酸儒!”
他顿了顿,语气凝重得像压了块石头。
“陛下还说了,办法好,就饶了咱们吏部的过错;办法不好,不光我要去诏狱,你们几个,还有这三位老笔帖式,都跑不了!”
这话一出,后堂的气氛瞬间凝固了。
连冰块融化的声音都仿佛消失了。
吴谦皱着眉,手指敲着桌面。
“这可不是小事啊!给事中归六科管,虽然在咱们吏部备案,可他们的监察权归都察院!”
“咱们要改他们的职责,都察院那边肯定不愿意——都察院本来就跟咱们吏部不对付,这不是给他们递把柄吗?”
赵毅也跟着点头,语气里带着顾虑。
“而且言官们肯定也不愿意!他们吃的就是‘进谏’这碗饭,靠‘骂皇帝、弹百官’博‘清流’名声!”
“要是让他们去跑地方、查实务,风里来雨里去,还得担责任,哪肯答应?到时候他们集体上书反对,咱们更难办!”
三个老笔帖式里最年长的张老笔帖式,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翻了翻手里的卷宗。
“大人,永乐年间设给事中时,本就有‘监察地方’的职责,只是后来慢慢变成了‘专谏君上’。”
“咱们或许可以从‘恢复旧职’入手,再添上‘督漕运、查军饷’的新职责,这样名正言顺,言官们也没那么多理由反对。”
马文升叹了口气,手指捏了捏眉心。
“张老笔帖式说得有道理,可就算名正言顺,都察院那边也不会轻易松口。”
“但陛下已经下了死命令,明日一早就要办法,咱们没别的选择,只能想!”
他看向几人,眼神里带着恳求,还有几分决绝。
“咱们几个跟着我在吏部多年,情同手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如今到了生死关头,只能靠咱们一起集思广益,想出个两全之策——既让陛下满意,又能让给事中制度改得下去,还能堵住都察院和言官的嘴!”
周显率先站起身,拳头攥得紧紧的。
“大人放心!咱们今晚不睡觉,也得想出办法!”
“我这就去查文选司的旧档,看看有没有给事中管地方事务的先例!”
“对!”
吴谦也跟着站起来。
“我去验封司,把六科给事中的职责条文一条条摘出来,看看哪些能改,哪些能加!”
赵毅则看向老笔帖式。
“张老,劳烦您把永乐年间给事中的职责卷宗找出来,咱们照着旧例改,名正言顺!”
张老笔帖式连忙点头。
“好!老奴这就找!”
马文升见众人都动了起来,心里稍稍安定了些。
他站起身,拍了拍几人的肩膀,声音带着几分沙哑。
“好!就靠咱们几个了!”
“今晚就在吏部后堂守着,谁也不许走!谁也不许偷懒!”
“一定要想出让陛下满意的办法,不然咱们都得完!”
几人齐声应道。
“属下遵令!”
很快,吏部后堂就忙碌起来。
卷宗被一一摊开在桌面上,从永乐年间的《六科职掌》到弘治年间的《给事中行事例》,堆了满满一桌子。
笔墨被一一备好,周显在纸上画着职责分类,吴谦在旁边标注修改建议,赵毅和老笔帖式则翻着卷宗找先例。
窗外的秋老虎渐渐退去,夜色越来越浓,月亮爬上了吏部的屋檐,可吏部后堂的灯火,却亮得刺眼,照得每个人脸上都满是急切。
没人知道,他们今晚想出来的办法,能不能让陛下满意。
也没人知道,都察院会不会借着“改制度”的由头,反过来弹劾吏部“越权”。
更没人知道,那些言官们会不会集体上书,把这事闹到朝堂上。
但他们知道,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只能拼尽全力,只能赌一把。
后堂的烛火“噼啪”响了一声,溅出个火星,落在纸上,烧了个小黑点。
吴谦赶紧把火星拂掉,继续低头写着,仿佛那小黑点,就是他们此刻岌岌可危的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