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文老实回话,心里的不安又重了几分。
陛下突然问资历,是觉得他老了,办不动事了?
“三十七年,六年户部尚书……”
朱厚照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感慨。
“从先帝(弘治)到朕,你也算三朝老臣,见的事多,懂的也多。户部的弯弯绕绕,文官里的虚虚实实,比如‘账册做得漂亮,实际却没办事’的毛病,你比谁都清楚吧?”
韩文心里一紧,后背瞬间冒了层薄汗。
陛下这是看出他的毛病了!
他愣了愣,想起刚才刘瑾报灾时,自己第一反应是“赶紧拿章程、做文书”,却没先问“灾民现在有没有饭吃、有没有地方住”。
这便是文官的通病:总想着把文书做得周全、把场面撑得好看,却忘了最实在的百姓。
“老臣……老臣不敢否认,户部确实有这样的毛病,前几年河南赈灾,账册写得‘颗粒无失,灾民安堵’,可后来才知道,一半的粮草被地方官和粮商分了,灾民还是饿肚子……”
韩文喉头动了动,声音带着几分愧疚。
“是老臣监管不力,没查到底。”
“朕知道你不是贪墨的人,也知道你想把事办好。”
朱厚照语气软了些,走到他面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带着安抚。
“但你得记着,赈灾不是写文章,不用对仗工整,也不用引经据典,更不用把账册做得跟画儿一样——要的是银子真到灾民手里,粮草真到灾民嘴里,安置点真能遮风挡雨。”
他顿了顿,指尖忽然用力,眼神也沉了下来,语气带着几分严厉。
“哪怕账册写得糙些,哪怕地方官骂你‘抠门、不近人情’,哪怕内阁说你‘不懂变通’,只要百姓能活下来,能有饭吃,就是好章程,就是大功一件。”
“别学那些文官,事事只图‘漂漂亮亮’——账本做得花团锦簇,灾民却在路边饿死;奏折写得情真意切,银子却落进了贪官腰包。这种‘漂亮’,朕不稀罕,百姓更不稀罕,甚至会恨!”
韩文后背“唰”地冒了层冷汗,冷汗顺着脊梁往下流,浸湿了里衣。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几分颤抖,却格外坚定。
“老臣知错!老臣今晚定亲自核算每一笔银子,亲自去通州粮仓盯着装粮,每一艘漕运船都派户部的人跟着,绝不让半分好处落进歪人手里!绝不让灾民等急了、饿坏了!”
他这才明白,陛下留他,不是要责问他,是怕他被文官的“老规矩”困住,把赈灾做成了“表面功夫”,是在提点他、护着他。
若是赈灾出了岔子,第一个被问责的,就是他这个户部尚书!
“起来吧,地上凉,跪久了伤膝盖。”
朱厚照把他扶起来,递给他一杯热茶。
“朕信你才让你管户部,信你能把赈灾的事办好。今晚辛苦些,明早朕等着你的回话——不光要账册,还要通州粮仓的出库单、漕运船的编号,一样都不能少。”
“老臣谢陛下提点!老臣这就去户部,今晚不睡觉也得把事办妥!”
韩文躬身退下,走出暖阁时,后背的官服已被冷汗浸透,可心里却亮堂得很。
陛下这是把他当自己人,才肯说这掏心窝的话,才肯把这么要紧的事交给他。
暖阁里,朱厚照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指尖轻轻敲着窗棂。
他知道韩文是忠臣,有能力,却也知道老臣易被“官场体面”“文书规矩”捆住手脚,忘了做事的本质。
赈灾这事儿,若是让那些只懂“漂漂亮亮”的文官插手,怕是一半银子要在路上被克扣,一半粮草要被地方官分走,到灾民手里的,可能只剩三成。
他必须先敲敲韩文,让他把“实在”摆在前头,把“监管”做到位。
“皇爷,韩大人走了,要不要让人去户部盯着点?户部那些老油子,说不定会半夜给韩大人使绊子,比如故意算错账、拖延时间。”
张永不知何时从外间进来了,手里还拿着库房的清单,低声问道。
他刚才在帘外听得真切,知道陛下重视赈灾,怕出岔子。
“不用,韩文是聪明人,懂朕的意思,也知道赈灾的要紧性,不会让那些老油子捣乱。”
朱厚照摇摇头,接过他手里的清单,翻了几页。
“你去趟十二监的内库,把库房里那些闲置的东西清点一下——比如宣德年间的铜炉、成化年间的青花瓷,还有几匹没开封的云锦,都是先帝没舍得用的,现在也用不上了。”
他顿了顿,语气坚定。
“把这些东西折价,交给户部充作赈灾银子——若是户部的库银不够,就用这些折价的银子补,别让灾民等银子。”
张永愣了愣,声音带着几分迟疑。
“皇爷,那些可是先帝留下的遗物,折价卖了,会不会有人说闲话?比如言官说您‘不敬先帝’?”
“先帝留下这些,是为了让子孙守着看的,还是为了让子孙用来救百姓的?”
朱厚照挑眉,语气带着几分嘲讽。
“现在百姓都快饿死了,留着那些铜炉、瓷器擦桌子?留着云锦当摆设?折价!就说是朕的意思,谁敢多嘴,谁想拦着,就让他去诏狱跟刘安、李嵩他们‘喝杯茶’,好好聊聊‘敬先帝’和‘救百姓’哪个更重要!”
张永连忙躬身应道。
“奴婢遵旨!这就去内库清点,今晚就找银匠估价,明天一早就把折价的银子送到户部!”
暖阁里又剩朱厚照一人。
他拿起那本《孝宗起居注》,指尖划过“弘治十八年七月地震”那两个字,眼神沉了沉。
弘治十八年本就多事:先帝刚驾崩,新君刚登基,地震、水灾、边患就接连而来,难怪历史上正德朝开局就难,国库空虚,民不聊生。
但他不是历史上那个只知在豹房玩闹、被文官架空的朱厚照。
查盐税是为了堵国库的窟窿,抓李嵩是为了敲山震虎、警告勋贵文官,现在赈灾是为了稳民心、防民变。
一步一步来,总能把这乱糟糟的局面拧过来,总能让大明的百姓过上好日子。
只是……
他想起韩文刚才那略显迟疑的模样,又轻轻皱了眉。
文官的“漂漂亮亮”毛病积了这么多年,怕是没那么容易改,以后查账、赈灾、改革,还会遇到这样的问题。
今晚留韩文那几句话,但愿能让他真往心里去,也能让其他文官看看。
朕要的是办实事的人,不是只会做文书的人。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宫墙上的灯笼一盏盏亮起来,橘黄色的光映得暖阁里的影子忽明忽暗。
朱厚照捏着那本“正德要事记”,忽然觉得,这皇帝当得,比他前世在财政局做公务员时难多了。
前世只需要算好报表,现在却要管着天下人的吃饭、穿衣、安危。
但也有意思多了。
能亲手改变历史,能让百姓不再受苦,这种成就感,是前世从未有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