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暑气正盛,四角镇着的冰山缓缓化出水汽,与鎏金兽炉中逸出的苏合香融在一起,在殿中织成一张慵懒而窒闷的网。
孟贵妃斜倚在榻上,涂着鲜红蔻丹的指尖轻轻揉按太阳穴。
“这几日也不知是怎么了,本宫总觉得身子沉,乏得很,心里也闷。”
大宫女锦屏垂首温言道:“娘娘可要传太医来请个平安脉?”
“不必了!”孟贵妃轻嗤,“太医院那帮老骨头,开的方子吃不死人,却也治不了病。”
她伸手捻起一颗紫玉葡萄,忽而问道:“梅氏人呢?还守着她那不成器的女儿?”
锦屏眼观鼻、鼻观心,声音愈低:“是,听说昨天夜里姜奉仪身子不爽,又不敢惊动太医,梅氏便自请过去照看了。”
“一个婚前便主动献媚的轻浮东西,怀得上,却未必生得下。”
孟贵妃眼底闪过一抹阴鸷,“我早前还觉着苏凌云怎会养出这种女儿,后来知道她是梅氏的种,也就不稀奇了。妾室生的,终究是低贱,承不住贵气。”
锦屏低垂着脸,不敢接话。
从前她以为贵妃对太子身边的女子总多几分留意,不过是表姊弟之间的寻常照拂。可自从碧云寺那件事后,一些模糊的猜测便如藤蔓悄悄缠上心头,让她不敢细想。
再熬两个月,她便可按例放出宫去。
她权当自己是个瞎子、傻子,安安分分熬过最后的日子便好。
至于贵妃腹中这胎,究竟有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隐秘,与她一个将离宫的奴婢何干?
知道得越少,命才越长。
贵妃下意识地抬手,拨弄腕上那串蓝水玉珠。
也不知怎的,那珠子凉冰冰的触感,让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有些烦躁地道:“兄长说,这是玉衡真人特意为本宫开过光的手串,可以汇聚灵气、安胎养神……
可本宫戴了这几日,除了瞧着好看,身子反而愈发沉重了。”
听到贵妃议及这些玄异之事,锦屏眼睫轻颤了颤,脑海里不由浮现一张秾丽却冷傲的容颜……
若不是娘娘一开始就偏心梅氏,将那姜云昭得罪得死死的,如今凭着贵妃之尊,说两句软话请她过来瞧瞧,不比什么玉衡真人都强?
那梅氏眼神飘忽,心思九曲,分明心术不正,又岂会是真正的倚靠?
“娘娘……”锦屏刚欲寻话宽慰,殿外猛然传来一阵惊慌踉跄的脚步声。
守门的小内侍来不及通传,珠帘已“哗啦”一声被撞开!
一个面生的小太监连滚带爬扑跪在金砖地上,额上汗涌,面白如纸,声音抖得不成调:“娘、娘娘!大事不好!大将军他……他……”
贵妃心头猛跳,扶榻坐直,厉声道:“慌什么!舌头捋直了说!大将军怎么了?”
小太监几乎瘫软,伏地颤道:“大将军今日休沐,陪府上小公子去殷府送纳彩之礼……
谁知殷家大房的姑爷突然发了狂症,见人就扑,张口撕咬!
大将军为护小公子,脖子被狠咬下一块肉,鲜血淋漓,当场昏死过去!
殷府如今已乱作一团,太医也请了,可那血……怎么也止不住啊!”
“什么?!”贵妃耳中“嗡”的一响,如有什么陡然炸开。
她霍然起身,腹中却传来一阵清晰的抽痛,身形一晃,不得不死死按住小腹。
“胡言乱语!人怎会无缘无故咬人?还咬得血流不止?殷家大房的姑爷……又是哪个?”
贵妃觉得这消息荒谬如市井怪谈,一时心乱如麻,竟怎么也记不起殷家大姑娘嫁的姑爷又是哪个……
剧烈的心绪波动与腹疼交织袭来,她脸上血色尽褪,额冒冷汗,身子软软向后倒去。
“娘娘!”
锦屏魂飞魄散,冲上前与另一宫女合力扶住贵妃,将她缓缓靠回榻上,一边朝众人喊道,“快传御医!”
转头,对那小太监疾言厉色地喝骂:“糊涂东西!你是哪个院里当差的?
这等没头没尾的骇人之事,也敢直闯宫闱、惊扰娘娘凤体?
若是吓着娘娘与龙胎,你有几个脑袋够砍!”
殿内一时乱作一团。
宫女内侍慌慌张张,扶人的扶人,取药的取药,还有好几个连滚带爬地跑出去寻太医。
锦屏在忙乱中抬眼,再寻那报信的小太监,却见那青灰身影早已悄无声息退至门边,一闪便没了踪迹。
锦屏的心倏然沉下,眼皮狂跳。
这是有人算准了时机,特意来送信的!
为的就是让贵妃惊怒焦虑,动了胎气!
她强迫自己冷静,脑中飞转。
是了,约莫三四个月前,陛下为示恩宠,亲自为贵妃胞弟与殷家三小姐赐了婚。
那殷家大房的姑爷,似乎姓阮……阮鹤卿!对,是这个名字。
此人曾是探花,不仅文采斐然,更生得貌若好女。
约莫七八年前,此人与殷家大小姐殷若华在七夕灯市上一见倾心,传为佳话,成婚后也算郎才女貌。
锦屏虽未见过,却也听过阮探花的名声——
一个温文尔雅的白面书生,怎会陡然变成择人而噬的狂徒?
这事,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邪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