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2 / 2)

克拉拉没有回答。两个女儿做的饭,她只是偶尔用目光指挥着上饭、上菜。克拉拉见考尔使用叉子时笨手笨脚的样子,很想就他刚到时她的无礼道个歉,但她没有那么做。尽管她已不再期望七月会和大家谈点儿什么,但对他的沉默还是很不满意。马丁把一口好端端的饭吐出来,克拉拉瞪了他一眼,声色俱厉地说:“放规矩点儿。”孩子马上不再闹了。马丁撇撇嘴想哭,又想了想,终于把勺子里的那口饭吃了下去。

饭后,几个男人到屋外吸烟去了,都为躲开了那个阴沉着脸的女人而庆幸。连习惯吃晚饭时叽叽喳喳争着赢得男人们注意的贝特西和莎莉,也被母亲的缄默压得一声不吭,只一心替大家盛饭。

饭后,克拉拉回到她的房间。奥古斯塔斯的便条在五斗柜上,还没有读。她点上灯,拿起便条,把纸上的那点儿血污刮去。“我真不该念它,”她大声说,“我不喜欢听死人说的话。”

“什么,妈?”贝特西问道。她和马丁上楼时听见她在说话。

“没什么,贝特西,”克拉拉说,“一个傻女人在和自己说话。”

“马丁像是肚子痛,”贝特西抱怨着,“你没必要对他那么凶,妈。”

克拉拉转过身来。过了一会儿,她说:“我不能让他把饭吐了。男人们不像话就是因为有些女人把他们宠坏了。马丁要学好,就先学学礼貌吧。”

“我看男人并不都不像话,”贝特西说,“盘子就不是。”

“让我自己待一会儿,贝特西。”克拉拉说,“让马丁睡觉去。”

她打开便条,上面只有草草的几个字:

亲爱的克拉拉:

我很感谢你照顾罗丽娜。我怕她难以适应。我现在只剩一条腿了,生命正在飞快地消逝,所以不能多说。祝你的女儿们好运,祝你的养马业兴旺。

奥古斯塔斯

克拉拉走到凉台上坐下来,揪着自己的手指足足有一个小时。她看见,为什么都找到我头上来了?

漆黑的苍穹没有给她任何答案。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来下楼去,来到罗丽娜身边。她从考尔到来那时起,一直站在篷车旁。

“我要给你念念信吗?”她说,她知道这姑娘不识字,“字很潦草。”

罗丽娜把便条紧紧地握在手里。“不,我就这么留着它,”她说,“他把我的名字写在上边了,我认识我的名字。我就这么留着它。”

她不想让克拉拉看便条,这是奥古斯塔斯写给她的,上面说的什么则无关紧要。

克拉拉陪她站了片刻便回去了。

月亮很晚才升起。几个男人朝马场旁供他们睡觉的小木屋走去,老墨西哥人不断地咳嗽着。后来,罗丽娜听见队长拿走了他的铺盖。屋子里的灯灭了,男人们也都走了,她感到高兴,她更加相信奥古斯塔斯知道她守在那里。

“他们都会将你忘记,他们都有事要做,”她想,“可是我不,古斯。一到天黑或天亮我就会想到你。你来了,把我从她那里解脱了出来。她可以忘记你,他们都可以忘记你,而我不会,永远不会,古斯。”

第二天早晨,罗丽娜仍然站在篷车旁边,几个男人真不知道该如何看待这件事,考尔更是不知所措。克拉拉准备早饭时就像前一天主持晚饭时一样默默无言。他们从窗口看见那个金发女郎像尊雕塑一样站在车旁,手里紧紧攥着奥古斯塔斯给她的便条。

“为了那个姑娘,还是忘掉你的诺言吧,考尔先生。”克拉拉终于说道。

“对朋友的诺言,我一个也不会忘记,”考尔说,“但是我确实承认这么做是愚蠢的,我自己也这么对他说过。”

“在这类事情上,人们容易丧失理智,”克拉拉说,“古斯就是那姑娘的一切,如果她也丧失了理智,谁来帮我照顾她?”

盘子想说他愿意,但未出口又咽了回去。他见罗丽娜悲痛地站在那里,感到十分扫兴,真希望自己从不曾涉足孤鸽镇。可是他爱她,尽管不能和她接近。

克拉拉明白,与考尔纠缠是不会有结果的,要他停下来,除非开枪打死他。他的表情那么固执,若不是那个姑娘在马车旁站着,他早就动身了。她对奥古斯塔斯如此荒谬地要得到这么一次远行感到气愤。把自己拉出四千多公里,埋到一个野餐过的地方,这种事毫无道理。他当时也许已经精神错乱,如果能让他神志清醒一会儿,他或许会收回这一要求。最使她生气的是奥古斯塔斯对待考尔那个儿子的自私表现。那是一个惹人喜爱的男孩,长着一双孤独的眼睛,很懂礼貌。他就是那种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来抚养的孩子。而在这里,为了某种罗曼蒂克的怪念头,奥古斯塔斯竟然眼巴巴看着他们父子分离。一时间,内心的愤怒再也抑制不住,她简直想朝考尔开一枪,为的是挫败奥古斯塔斯。不把他打死,只把他打得让他走不成,直到将奥古斯塔斯就地埋葬,使这一荒唐的举动被制止。

此时,罗丽娜一下子瘫倒在地上。克拉拉知道,她只是昏过去了,但是男人们不得不连忙把她抬到楼上去。他们刚把她放下,克拉拉便把他们悄悄赶了出去,让贝特西守在她身边。这时,考尔队长已经将那头骡子套到篷车上,并且跨上了马。他要走了。

克拉拉走出来,想再试一次。盘子与七月正和考尔握手道别,一见她过来,他们马上退后了。

“我再对你清清楚楚地说一遍,考尔先生。”克拉拉说,“一个活着的儿子比一个死了的朋友更重要,你明白这一点吗?”

“诺言就是诺言。”考尔说。

“诺言是空话,儿子可是生命。”克拉拉说,“是生命,考尔先生。我比你更适合抚养男孩,可是我失去了三个。我告诉你,没有任何诺言值得你把那孩子自己留在北边。他知道他是你的儿子吗?”

“我想他知道——我把我的马给他了。”考尔说。他想,世界上那么多女人,偏偏要听她谈论这件事,真让人伤脑筋。

“你给的是马,不是姓?”克拉拉说,“你连你的姓都没给他?”

“我更加看重马。”考尔说着,让那匹黄褐色马转过了身。他打马走了,但是克拉拉义愤填膺,大步流星地走在他旁边。

“我要给他写信,”她说,“即使不得不亲自把信送到蒙大拿,我也要让他得到你的姓。我还要再告诉你一件事,你和奥古斯塔斯·麦克克里碰到一起,真叫我遗憾。你们俩的所作所为纯粹是互相毁灭,更不要说你们身边的其他人。我不愿意和他结婚的另一个原因就是,我不想这辈子为了他天天和你吵架。你们男人和你们的诺言,不过是你们要按计划行事的借口罢了——计划就是反正你们要走。你还以为你一贯正确,那只不过是你丑陋的骄傲感,考尔先生。可是你连一件正确的事都没有做过,哪个女人要是看上了你,可就太可悲了。你是一个自负的懦夫,别看你打了一辈子仗。那时候我就为你的所作所为而蔑视你,现在我还是为你正在做的事情蔑视你。”

克拉拉无法克制自己的痛苦——她知道即便是现在,这个人还以为他做得对。她大步跟在马旁,把心中的一切不满统统发泄出来,直至考尔让骡子和黄褐色马跑了起来。篷车带着棺材在高低不平的草原上颠簸,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