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必,”奥古斯塔斯说,“你的眼力比一般印第安人的眼力强多了。他们长年累月在那些烟熏火燎的小棚子里住,大部分人在黑夜看得不如咱们远——顶多一样远。偷袭咱们这样的好枪手,那太冒险了。”
“我可不是个好枪手,”豌豆眼说,“我必须好好瞄准,要不就打不中。”
“你快和杰斯帕·范特一样垂头丧气了。”奥古斯塔斯说。
整个晚上印第安人都没有来,奥古斯塔斯很高兴。他开始感到身上发热,很怕自己发冷。他不得不用鞍毯盖住自己,但仍然保持拿枪的手自由活动。大部分时间他尽力使自己醒着——豌豆眼则不同,已经在他身旁打起了呼噜,睡得那么香,好像睡在一张鸭绒**似的。
清晨,奥古斯塔斯开始发高烧。虽然他最担心的是那条腿,但是腰上的伤也疼得很厉害。他明白他当初的判断错了,腰上的确是颗子弹。高烧使他感到软弱无力。
他的手枪保险已打开,他等待着,看印第安人会不会冲过来。这时他听到了雷声。不到半小时,四周便电光闪闪,雷声轰鸣。
“哟,妈的,”豌豆眼说,“我看咱们要遭雷击了。”
“你要是只会悲观失望,还不如睡你的觉呢。”奥古斯塔斯说,“我闻到了雨味,上帝保佑,印第安人不喜欢在雨里打仗,只有白人才蠢得不论什么天气都照打不误咧。”
“咱们在雨里打过印第安人。”豌豆眼说。
“是打过,但那是咱们逼着他们干的。”奥古斯塔斯说,“他们只愿意晴天打仗,那才明智呢。”
“他们马上就要把咱们杀了,可你还要赞扬他们。”豌豆眼说。他从来就听不懂奥古斯塔斯的话,永远也不会懂,即使印第安人不杀他们,他也不会懂。
“不论我在哪儿发现智慧,我都称赞。”奥古斯塔斯说。
“那你今天就发现点儿智慧,好让咱们逃出去。”豌豆眼说。
说话间,大雨倾盆而下,天地一片混沌,连话都说不成了。一股浊流就在他们前边几厘米的地方顺着河岸向下倾泻,雨点敲打着地面,力量之大使豌豆眼想起了钉钉子。一般说来,像这样的暴雨不会下太久,但这场雨不同寻常,一连下了几小时,直到天亮还在下,只是小了些。令豌豆眼吃惊的是,这条河原先水流很小,可现在变成了滔滔大江,水深得连马都游不过去。河水上涨了,水面离他们栖身的洞只有二三米,而且很快便冲走了他们那简陋的胸墙。
<!--PAGE 10-->雨还在下,天开始冷了,幸运的是他们头顶有一处突出的岸,他们才没有淋湿。下雨前奥古斯塔斯就把铺盖卷儿拉了进来。
豌豆眼发现奥古斯塔斯已经不成人样,吓了一跳。他脸色难看,手也不稳。他吃着从鞍袋里取出来的牛肉干,可是连嚼的力气都没有。
“你很难受吗?”豌豆眼问道。
“我该早点儿把那支箭拔出来,”奥古斯塔斯说,“这条腿肯定要给我找麻烦。”他给了豌豆眼一些牛肉干,两人静静地坐了片刻,看着浑黄的河水从眼前汹涌而过。
“见鬼,昨天这条小河连只青蛙都能蹚过去,”豌豆眼说,“现在你瞧,雨还下着呢。咱们不被剥掉头皮也得淹死。幸亏杰斯帕不在这儿。”他又说,“他最怕水了。”
“事实上,这场大雨给了你个好机会,”奥古斯塔斯说,“如果咱们能再坚持一天,今天晚上你就可以游过河去走掉。”
“那么做可不对,“豌豆眼说,“我可不想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
“我不会老这么坐着的,要是河水一直上涨,我就漂走了,”奥古斯塔斯说,“涨水好的一方面是有可能使印第安人冷静下来,他们可能会回家去,不理咱们了呢。”
“就算是这么回事,我也不愿意离开你。”豌豆眼说。
“你不可能带我回到牛群去,我怕是走不动了,”奥古斯塔斯说,“我烧得太厉害,随时都可能失去知觉。恐怕你需要跑着回去,带几个人来,或者把篷车赶来,那我就能体面地回去了。”
豌豆眼第一次想到奥古斯塔斯可能会死。他面无血色,浑身颤抖。豌豆眼还从来没想过奥古斯塔斯会死呢。当然,他知道任何人都会死,也亲眼见过不少人死去,却没有将死亡与奥古斯塔斯·麦克克里联系在一起,也从不把它与队长联系在一起。他们不是平凡人——按他对平凡二字的理解——而且想都没有想过他们两个也有死的可能。眼下当他看着奥古斯塔斯,看着他那脸色苍白、浑身战栗的样子,他的脑子里才产生了这一想法,而且再也无法将它去掉。奥古斯塔斯会死的。豌豆眼立刻意识到他必须竭尽全力不让奥古斯塔斯死。假若他回到篷车那里,报告奥古斯塔斯死了,不知道队长会怎么说。
然而他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天下着大雨,他们没有药,还被印第安人包围着,并且离帽子溪牧牛公司的人马有一百多公里远。
“我承认情况不妙,”奥古斯塔斯说,他好像看透了豌豆眼的心思,“但是还没有到致命的时候。我能在这儿再坚持几天,考尔骑他那匹烈性子母马一口气就能跑到这条小河来。你最好晚上走路,白天走的话容易被印第安人发现,那你活下来的机会就跟兔子差不多了。我看你用三个晚上就可以到黄石河,那时他们也该到那里了。”
<!--PAGE 11-->豌豆眼对这一前景恐惧万分。他讨厌夜间赶路,步行则更糟糕。他希望这场雨会使印第安人放弃战斗,然而他的这一希望只持续了一个小时。白天,印第安人曾三次从河下游向他们开枪,奥古斯塔斯立即予以还击。他的还击把他们镇住了,结果他们打的子弹白白落进了泥里,或者打在水上,或者呼啸着掠过头顶。奥古斯塔斯这么虚弱,还在不停地发抖,豌豆眼担心他不能准确地射击,但这一疑问不久便得出了答案。那天晚些时候,有一个印第安人企图以大雨做掩护,从对岸向他们开枪。枪响后,一颗子弹打中了一个马鞍,当他打完转身往回爬的时候,奥古斯塔斯朝他开了枪。这一枪打得他腾地站了起来,奥古斯塔斯接着又给了他一枪。第二枪仿佛从后面吸住了那个印第安人,他向后倒在河岸上,接着滚进了水里。他还没死,继续在水中挣扎着,于是奥古斯塔斯再次朝他打了一枪,一两分钟后,他便脸朝下从他们面前漂了过去。
“我想他会淹死的。”豌豆眼说。他想奥古斯塔斯朝那个人连打三枪是在浪费子弹。
“他可能会淹死,也可能活着把你的头皮割掉。”奥古斯塔斯说。
那天,印第安人没有再来进攻,但毫无疑问他们还在那里。日落前他们又喊起了战斗呼号,这一次奥古斯塔斯没有回应。
天气一直没有转晴,而且没有转晴的迹象。雨中的黄昏持续了很久,豌豆眼感到异常压抑。由于他们一直蜷缩在洞里,他很想伸伸腿。他对奥古斯塔斯说出自己的想法,实际上是又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
“等到天完全黑下来再说,”奥古斯塔斯说,“到时候你就能伸了。”
“我要是丢了怎么办?”豌豆眼说,“我从来没有到过这里。”
“朝南走,”奥古斯塔斯说,“你只要记住这一点就可以。如果你搞错方向,走到北边去了,北极熊就会吃掉你。”
“对了,我要往南走的话,灰熊也会吃掉我,”豌豆眼用略带痛苦的口吻说,“不管朝哪儿走都得死。”
他很遗憾奥古斯塔斯提到了熊。自从得克萨斯公牛与那只灰熊大搏斗以来,他的思想一直受着熊的折磨。他想,这北方的事情真难应付啊,奥古斯塔斯三枪才打死一个小小的印第安人,那么打死一只灰熊该需要多少发子弹?
“你该动身了,豌豆眼。”奥古斯塔斯终于说道。天黑下来已经一个多小时,印第安人也安静了。
“这混账水真他妈的凉,”豌豆眼说,“我从来就不喜欢洗冷水澡。”
“是啊,遗憾的是咱们没把澡盆和火炉带来,”奥古斯塔斯说,“不然我可以给你烧点儿水,现在你只好将就一下。雨已经不下了,河水随时都会下落,水越多对你越有好处。在河心游,假装你是只麝鼠。”
<!--PAGE 12-->豌豆眼对于走的想法半心半意。他一生从来没有违抗过命令,但这一次他实在太为难了。使他迟疑的不仅仅是在凉水里游泳和冒险的旅途,还有一点是要离开奥古斯塔斯。奥古斯塔斯已经快昏厥过去,如果他昏倒,印第安人就有抓住他的大好机会。他坐了一会儿,绞尽脑汁企图找出个什么理由能让奥古斯塔斯答应他留下来。
“也许咱们两个可以一块儿游过去,”他说,“我知道你瘸了,只要一开始走路你就趴到我身上。”
“豌豆眼,走吧,”奥古斯塔斯说,“我好不了,我的伤越来越重。如果你真想帮忙,就去找考尔队长,叫他多带匹马来送我去迈尔斯城。”
豌豆眼怀着沉重的心情做好了离开的准备。一切似乎都错了,如果他们一直留在得克萨斯,这些事恐怕一件也不会发生。
“只带步枪就行了。”奥古斯塔斯说,“要想不让熊靠近,手枪可起不了什么作用。再说我需要两把手枪,这里的战斗都是近距离的。”
“我不会拿着步枪游泳,古斯。”豌豆眼说。
“从皮带里塞进去,插到裤腿里,”奥古斯塔斯说,“你不用怎么游,顺水漂到下游就成了。”
豌豆眼脱下靴子和衬衫,把它们捆在一起,然后按照奥古斯塔斯的命令将步枪装进裤腿里,还在一只靴子里面放了些牛肉干当给养。万事俱备,只要动身,但是真难啊。
“走吧,豌豆眼。”奥古斯塔斯说,“去找队长,别担心我。无论如何也不要让印第安人把你抓住。”奥古斯塔斯伸出一只手,豌豆眼意识到他要和自己握手。豌豆眼握住他的手,心中感到无限痛苦。
“古斯,我从来没有想过会离开你。”他说。
“嗯,你要离开了,”奥古斯塔斯说,“路上多加小心。”
此时此刻,豌豆眼才觉得他再也不能见到奥古斯塔斯活着了,他们卷入的不过是与印第安人打的又一仗,而每次战役都有它的忧患。可是在豌豆眼的记忆里,奥古斯塔斯从来没有受过伤。箭与枪弹错过了他那么多次,现在终于找到了他。
握过手后,奥古斯塔斯只当他已经走了似的,既不再交代什么,也不再说话。豌豆眼还想说点儿别的,但想不起来,于是只好带着深深的哀伤蹚进水里。水比他估计的还要冷得多,腿立刻就有些麻木了。他又一次向后看了看,只能依稀看见那个洞,但看不见奥古斯塔斯。
到了深水区,他不得不游泳前进。这时,由于害怕淹死,他把奥古斯塔斯和其他的一切都忘掉了。冰冷的水旋即把他往水底吸去,漂流也不像奥古斯塔斯说的那么容易。那支步枪成了大累赘,它装在裤子里重得像铅一样,再说他根本没有在那么湍急的水里游泳的经验。一连几次他都被水冲到岸边,差点儿缠到被水淹没的树丛里。
<!--PAGE 13-->更糟的是,他几乎一下水就丢失了那一小捆东西——一双靴子、裤子、衬衫及所有的给养和部分弹药。他刚把手伸到远的地方。豌豆眼开始意识到,除非他干得比现在强,否则非葬身水底不可。河水数次将他淹没。他很想爬上岸去,但又不知是不是已经漂过了印第安人待的地方。奥古斯塔斯说至少要漂下去两公里远,他没有把握是否漂出了那么远。他不断地被河水向下吸去,因而不得不拼命与之搏斗,水似乎正在吸他的裤子,他着了慌。由于过度忧伤,他下水前竟忘记将皮带扣紧。他屁股上的肉本来就不多,水已经把他的裤子吸到了臀部以下。步枪的准星拉着他的腿,他一去抓枪,人就往下沉。拖拖拉拉的裤子和一条腿上的步枪眼看就要把他淹死,他开始尽力甩掉它们,以便让两条腿能自由活动。他心里直骂奥古斯塔斯给他出了个把枪插进裤管里的馊主意,像现在这个样子,就是真的来了印第安人,他也来不及取出枪来射击。他越想越恼火。他挣扎着浮到水面,又沉了下去,等他再一次浮到水面的时候,他想大声呼救,但他又想起周围能听见他呼叫的只有印第安人。就在这时,他的腿也差点儿被拽掉了——他一直在靠近岸边的地方漂游,那支累赘的步枪绊在了水下的灌木里。河岸离他只有一米多远,他想爬上去,可是怎么也爬不动。就在他挣扎的时候,裤子掉了,他被水冲到了河心。他一会儿看见南河岸,一会儿除了水什么也看不见。他两次张开嘴想吸口气,结果吸进去的是水,一部分水还从他鼻子里喷了出来。腿和胳膊已被冷冰冰的水冻僵,他已经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
他不记得是怎么从水里出来的,不管怎么样,他总算出来了,因为当他再次往周围瞧时,发现自己躺在泥里,腿仍泡在水中。他身上一丝不挂,河泥又冰又凉,因而他支撑着站起来,费力地向岸边爬去。河岸只有两三米高,但是很滑。
爬上岸后,他很想躺在草上美美地睡一觉,但是他还算清醒,有精力思考一下自己的处境。他这么一思考问题,竟完全清醒过来。他没有淹死,但赤身露体,没有武器,没有食物,离帽子溪牧牛公司的篷车大概还有一百多公里远。他不熟悉这块土地,却遇上了一伙熟悉这个地域的顽强的印第安人。在河上游,奥古斯塔斯正病着,可能即将死去。再有几个小时就要天亮了,到时印第安人会给他造成更大的威胁。
豌豆眼立刻以最快的速度走起来。雨停了,但天还是阴沉沉的,他既看不见星星或月亮,也看不见天上和地上的任何东西。他忽然产生了一个可怖的想法——在河里翻滚了半天,可能已分不清南北,他也许上错了岸,可能正在朝北走。如果真是这样,则无异于已经死去。然而他不能因为担心这个而停步不前,他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朝前走。他把行李和枪都丢在了河里,河水一落,那条大河便会成为一条小溪,那些东西就躺在岸边,看得清清楚楚。如果印第安人找到它们,就知道他已经走掉,只剩下奥古斯塔斯一个人,那么奥古斯塔斯可就插翅难逃了。如果他们来追他,他也同样插翅难逃。他们有马,几个小时便可以追上。他走得越快才越有利。
<!--PAGE 14-->思索了一会儿,豌豆眼由衷地为天黑感到快慰。他希望天永远这样黑下去,或者至少黑到他见到牛群为止。想到他面临的种种灾祸,他连逃跑的力量都没有了。他清晰地回忆起印第安人对白人的种种行为。在他当保安队员的日子里,他帮着掩埋过几个人,他们遭遇了不幸,那被烧焦的和大卸八块的尸体的样子活生生地浮现在他的记忆里,这种记忆又在黑暗中伴随着他,伴随着他的还有他对那只土褐色大熊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回忆。那只熊几乎把那头得克萨斯公牛开了膛。他记得他们骑马追它时,它跑得何等的快。要是让那么一只熊发现,他干脆躺下等待末日算了。
黑暗没有无休止地延续下去,乌云消散时光亮送来的第一个福音是,豌豆眼看见了北极星,这样他至少知道走的方向是正确的。太阳很快升了起来。他想起奥古斯塔斯的警告,白天不要走,但豌豆眼决定不听他的。就说一点吧,他处在一个绝对平坦开阔的平原上,根本没有可藏身的好地方。走着与坐着没有两样。
他向前望去,感到很沮丧,这个大平原仿佛永无尽头。他可以看出一百多公里远,那里依然是一片空****的平原,而他不得不一步步把它走完。他从来就不是徒步走路的鼓吹者,北上以来,马背上的生活使他对走路更加没有好感。他从没料到要走这么多路,尤其是光着脚走。还没有走几公里,他的脚就被割破了,又酸又痛。乍一看,被深草覆盖着的平原相当平坦,实际上到处散布着小石块,十分硌脚。
身上一丝不挂又使他狼狈不堪。当然,周围并没有人看他,可他自己能够看到自己这副样子,着实使他慌恐。队长见他光着身子回去,肯定会很吃惊,伙计们也无疑会认为这是个天大的笑话,几周内他们都将拿这件事寻开心。
开始的时候,**带给他的烦恼一点儿不比脚痛的麻烦少些,但是走了半天后,两只脚疼得他全然顾不得光着身子的羞耻,甚至连死活都已置于九霄云外。他还蹚过了两条小河,在过其中的一条时他踩到了水里带刺的荆棘丛,不久,每一步都伴随钻心般的痛苦。然而他深知他必须继续走,否则将永远找不到伙计们。每次回头看,他都想着可能会看见熊或者印第安人。天快黑了,他仍一瘸一拐地向前挪着步子。不久,他发现一片不错的地方,草长得很茂盛,便躺下睡了片刻。
刺骨的寒冷冻醒了他,他才发现下雪了。暴风雪袭来。忽然,一种古怪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过了一会儿他才弄明白,原来是自己的牙在打架。脚疼得一步也走不了,虽说下了雪,也无济于事。下的是雪雨,一到地上就化了,但是这并不让人觉得舒服。
尽管十分艰辛,他还是瘸着向南走了一夜。雪停了,他的双脚冻得冰凉。在黑灯瞎火的环境里,每当踩到石头上,就疼得他禁不住大叫起来。他筋疲力尽,腹内空空,知道自己走得不够快。他没能把牛肉干或者枪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保留下来,越想越懊丧。奥古斯塔斯若是发现他还没有离开那条河便丢失了一切东西,一定会说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大笨蛋。
<!--PAGE 15-->在愁苦中,他甚至有那么一会儿忘了奥古斯塔斯还在那个小小的地洞里。他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的时候,多次与奥古斯塔斯谈话,主要是向奥古斯塔斯询问方向。有一段时间,他觉得奥古斯塔斯就在前面给他引路。要么是狄兹?豌豆眼糊涂了。不管是谁,反正没有人回答他,但是他还是不断地问下去。想到奥古斯塔斯或者狄兹在前面,他就得到些安慰。他们是最优秀的侦察员,他们会带他回去的。
第二天黎明时分,豌豆眼停下来休息。他意识到没有人和他在一起。除非是鬼。然而,也可能真是鬼呢。此时奥古斯塔斯也许已经死去,还有狄兹,他也死了,这是千真万确的。也许他们中的一个,由于无事可做,决定在他前边轻轻地飘动,指引他回到黄石河。
他看着自己的脚,心想恐怕在地上爬或者用手走路也不会比这双脚更慢。脚已肿大了一倍,而且伤痕累累。但是他只有这么一双脚,于是在阳光下睡了一个小时后,又瘸着上路了。他饥肠辘辘,才想起过去应该多注意一下波·坎波,他会一边走一边找可吃的东西。豌豆眼也想找点儿什么吃,但看到的只有高高低低的草。幸运的是,他路过了几条小溪,因而水是足够的。有一次他还设法用手把几条小鱼连水一同泼到岸上去。小鱼又是蹦又是扭,很难捉,而且只够吃几口,不过这总比什么吃的都没有好些。
这一天,他终于交了好运,尽管晚了些。他用一块石头击倒了一只草原鸡。他只伤了鸡的翅膀,所以不得不在草丛里追出很远,把鸡累垮后才把它抓住。他把鸡剥了皮,生吞了。休息了三小时,他又走了一夜。
第三个黎明到来的时候,他简直走不动了。脚痛得更厉害了,而前方的草原仍然没有尽头。为了尽力寻找黄石河,他把眼睛都望疼了,仍然不见踪影。
最使他气馁的是空虚感。他已经快把印第安人和熊忘掉了,现在最担心的是迷路。从北斗星的位置可以判断出他在朝南走,但这里是南边的什么地方?他可以在牛群以东,也可以在牛群以西,这样一来就不会有人发现他。他可能已经错过了他们,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希望就渺茫得很——大雪袭来,他就会冻死;即便冻不死,也会饿死。
他一直躺到半晌午,不知道下一步如何是好。有时他想,最好的方案是原地不动,坐着等。蒙大拿的一些地方一定有士兵,如果他坐的时间长一些,也许会有人发现他。
后来,他还是站起身一步一拐地向前走去。假如士兵真的找到什么,也只能是他的骸骨。这一天热得他直对蒙大拿的气候大发雷霆。这算什么地方,一个晚上能把你冻得生冻疮,而两天后又晒得你脱层皮?他见到两只草原狗,就捡起石头打它们,白白浪费了一小时。草原狗机灵得多,它们不肯走近他。
<!--PAGE 16-->他踉踉跄跄地走着,太阳毒得像是要把他仅剩的那点儿皮也晒掉一样。下午,他几次跌倒在地。他感到头重脚轻,仿佛飘了起来。这时,他那双肿了的脚不再听从指挥,随时都会摔到地上。有一次他醒来后,发现自己脸朝上躺在草地上,阳光直刺眼睛。他连忙爬起来向四周张望,生怕在他睡觉的工夫,牛群已经过去了。他拼命想朝正南方向走下去,但两条腿软得不断地使他偏离路线。
“你他妈的照直线走。”他说。他被自己嘶哑的声音吓了一跳,连生气都忘了。
接下来他感到特别尴尬。他清楚,一个人因为自己的腿软弱无力而诅咒它们,实属罕见。他又有了飘浮的感觉,这一次的飘浮感十分强烈,他很害怕。他以为他就要从自己的身体里飘出去了,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临死前的感觉。他还没有听说过哪一个人是走着路死去的。可话又说回来,他对死亡了解得太少了。他每朝前走几步就觉得自己开始从躯体里腾升出去,他惊骇不已,一个趔趄倒在地上。他再也不想站起来,于是便开始爬着前进,并且时而抬头看看能否见到牛群。他明白,他是如此孤单与饥饿,是无法再活过一夜的,他将像只受了伤的动物死在草丛里。
天黑下来了,他绝望了,真想大哭一场。他已经走得够远了——伙计们该出现了。天完全黑下来后,他停住脚仔细听着。他觉得牛群就在近处,如果他细心听,准能听见爱尔兰人的歌声。他没有听到歌声,便站起来试着向前蹒跚而行,这时又感觉到了他的向导的存在。他知道这一次是狄兹。他看不见他,天太黑了,狄兹也是黑的。但是现在他不再有飘浮感,走起路来也容易了些,尽管他内心有些害怕。他不懂得与死人在一起有哪些规矩。他想说话,又觉得不该说。如果他说了话,狄兹也许就会离开他,让他自己在黑暗中步履艰辛地向前挪。或许旅行对死人来说不算回事——豌豆眼也说不清楚,他只知道对他来说太困难了。他不愿意再跌倒,因而走得很慢,但毕竟又走了整整一夜。
盘子波吉特被委派到前方探路,日出两小时后他好像看到在北边很远的地方有一个人。起初他不敢断定是人还是羚羊。他想,如果是人,就一定是个印第安人。他飞快地骑回营地,找到了队长。队长在给母马钉掌,这是一件很费力气的活儿。母马不喜欢叫任何人摆弄它的蹄子,要它听话就必须把它捆得结结实实的。
幸好考尔干完了,因而得以与盘子一同骑马去寻找那个人。刚开始他们看不见他,但是盘子有在野外判断方位的好眼力,他知道是在什么地方见到那个人的。考尔自忖那是只羚羊,但还是想亲自查看一下。他们是前一天渡过黄石河的,所有的人与牲口都安然无恙。杰斯帕·范特的情绪最佳,因为他成功地渡过了所有的河流而没有送命。
<!--PAGE 17-->“在那儿,”盘子突然说,“要不是豌豆眼才怪呢。”
豌豆眼已经不走了,他坐在草里,**着身体,不断地点着头,似乎正与谁对话。盘子吓得目瞪口呆,豌豆眼发现他们到来的时候,只是向四周看了看,一点儿不显得惊喜。可是他们下马后,泪水从他眼里涌了出来。
“你好,队长。”豌豆眼说,他为自己感情冲动而难为情,“你们刚才没看见狄兹吧,我想。”
考尔见豌豆眼受了伤,并且已经精神错乱,伤口的血流到前胸,阳光烤烂了他的身体,他那满是伤痕的脚肿得有牛的**那么大。
“古斯死了吗?”考尔虽然这样问,但害怕听到回答。奥古斯塔斯喜欢惹麻烦,他对此了如指掌,可是看到豌豆眼成了这副样子,仍不免感到愕然。
豌豆眼一直在想狄兹,因为狄兹好心好意地领着他走了一夜。他为自己一丝不挂感到羞愧,同时也发现自己的思想无论如何也恢复不了正常,因此无法回答队长的问题。
“河水涨了,所以我把衣服丢了。”他说。
考尔解开马鞍上的雨衣,给豌豆眼盖在身上,豌豆眼立即感觉好多了。他想把雨衣的扣子扣住,以免羞处露在外面,可是手指直发抖,还是盘子波吉特帮他扣上的。
“古斯死了吗?”考尔又问。
豌豆眼努力使自己的思想慢慢地转了回来,这时他才想起奥古斯塔斯手里拿着两把手枪坐在那里,他下水时奥古斯塔斯一句话也没有说,他的腿上还有重伤。
“我离开他的时候河水涨了,”豌豆眼说,“我不得不往河下游游去,躲过印第安人,我把东西都丢了。古斯拿着我的手枪呢。”
“这些事发生在什么地方?”考尔问道。
“在北边,队长,”豌豆眼说,“我们在河岸上挖了个洞,我就知道这么多。”
“你来的时候他还没死吗?”
“没有,是他派我来的,”豌豆眼说,“他说要你快点儿骑马去那儿帮他打那些印第安人。”
盘子波吉特对豌豆眼光着身子且遍体鳞伤这一事实怎么也接受不了。他们的生活一直很平静,他们已经失去了处在危险地区的概念。
“跟狄兹有什么关系?”他问。
“他帮了我的忙。”豌豆眼简单地说,“咱们去找古斯吗,队长?我们费了好大劲才把那支箭拔出来,他的腿还疼着呢。”
“你回篷车那儿去,”考尔说,“你需要吃点儿东西。那儿有多少印第安人?”
豌豆眼努力想了想:“有一群朝我们冲过来,”他说,“大概有二十个吧。古斯打死了几个。”
一旦知道危险已经过去,他一下子浑身瘫软,考尔与盘子不得不把他抬起来。在骑马回去的路上,他连握马鞍角的力气都没有,盘子只好用手紧紧抓住他。
<!--PAGE 18-->牛仔们正喜气洋洋地喝着酒为自己庆贺——难道他们不是头一批赶着得克萨斯牛渡过黄石河的吗?可是一见豌豆眼的情况,他们顿时清醒过来。
“嘿,伙计们,你们好。”豌豆眼被扶下马的时候说。他们都围着他表示欢迎,纽特和织针把他搀下马来,波·坎波为他准备好了咖啡。他们让他背靠篷车站着,豌豆眼伸出手去接咖啡,但两手颤抖得太厉害,波只好用勺子喂他喝。刚喝完第一口,豌豆眼便瘫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他倒得那么快,人们都没来得及去扶他。
“他死了吗?”纽特焦急地问道。
“没有,是饿昏了。”考尔说。
他把子弹装进鞍袋里,暗自庆幸刚刚为母马换了新掌。
“他说狄兹帮了他的忙。”盘子波吉特说。豌豆眼的话使他精神紧张,因为狄兹早就死去,而且被埋在保德河那里。
考尔没有回答,他正考虑是否需要带个人去。
“我想他是头脑发昏了,”盘子说,“我看就是这么回事。”
波·坎波笑了笑。“死人,要是咱们让死人帮忙,他们是会帮忙的——如果他们也愿意帮忙。”
杰斯帕·范特为自己没有变成死人中的一员而高兴。他严肃地看着波说:“除了我爸,没有一个死人帮助过我。”
“他是怎么帮你的?”盘子问。
“在他的遗嘱里给我留了二十块钱,我用钱买了这副马鞍,从那以后我就成了牛仔。”
“你自称是个牛仔,是吗?”稀汤琼斯说。他与杰斯帕关系不好,因为一次玩牌时两人发生过争执。
“我在这儿,不是吗?”杰斯帕说,“你输了那手牌不代表我不会放牛。”
“得了,闭上你的嘴,杰斯帕。”盘子说。他已受够了杰斯帕和稀汤的争吵,而且也觉得有关豌豆眼与狄兹的事处理得太仓促。毕竟,豌豆眼说的头一句话就是他们刚才错过了狄兹。尽管盘子不想承认,实际上他一辈子都怕鬼,不愿意想鬼魂正在到处游逛。即使现在说到的是一个对他很友好的鬼,也将使值夜班成为叫人发怵的事情。
这时,有人发现队长要走。他从篷车上多拿了一支步枪,用毯子把豌豆眼盖上,替下他那件雨衣。
“继续把牲口往北边赶,”他说,“提高警惕。我去找古斯。”
队长的离开使整个营地充满了忧虑与恐惧。虽说他们在某些方面并不完全依赖某个人,但是只要有考尔队长在身边,全体人员就会在各方面活跃起来。如果没有队长,奥古斯塔斯在也可以。就在几小时之前,他们还趾高气扬得俨然一支军队——不管怎么说,他们总算是黄石河的征服者。然而,现在大家眼看着队长为去接奥古斯塔斯回来而捉马,刚才的那种英雄气概**然无存。平原如此娇美,可它居然把豌豆眼磕得不剩一块好肉,印第安人也把奥古斯塔斯困在了什么地方的一个土坑里。他们可能会杀死他,包括队长。人都要死,而他们则尤其如此。夜幕降临后,可能会来一千个印第安人,他们也许会像扑到卡斯特身上一样扑到他们身上。
<!--PAGE 19-->考尔没有时间以详尽、周到的指示来宽慰手下人,如果奥古斯塔斯受了重伤,那他的体力就会急剧衰竭,每个小时都是宝贵的。就此而言,晚到达十分钟就等于晚到十天、一年。此外,这些人望着他时的那副哀怜模样令他大为恼火。他们显得那么窝囊,仿佛如若他或奥古斯塔斯不教他们如何呼吸,他们就连气都不会喘了。他们都是有能力的人——他们自己可能不了解这一点,但他对此看得很清楚——然而有的时候他们就像小孩子,总盼着让别人领着走路。他从成年以来就愿意当领导,然而在某些情况下,如果手下人显得格外迷惘与呆傻,他就会怀疑自己到底为什么要领导他们。
他与奥古斯塔斯曾就领导问题讨论过多次。
“这并不复杂,”奥古斯塔斯认为,“很多人怀疑自己的能力,你则不同。难怪他们想叫你在身边。有你在,他们就不必总是为失败担心了。”
“他们大部分人并不是失败者,”考尔指出,“他们自己的事就干得非常出色。”
奥古斯塔斯哧哧地笑了。“你太卖力了,”他说,“这叫大多数人感到羞愧。他们懂得他们赶不上你,进而便觉得除非有你在身边指挥他们,否则他们什么也干不成。”
“我没成他们那样,算我走运。”他补充道,“我才不关心你干活儿多么不要命呢,也不关心你去什么地方。”
“我倒想看看那些能叫你觉得惭愧的事。”考尔说。
他打点好行装,立即上了马,骑到盘子波吉特跟前。“你来负责,”他说,“往北走。只要能回来,我就会马上回来。”
盘子想到自己的责任如此重大,脸都白了。豌豆眼说鬼的事已经够他担惊受怕。
看到队长满面怒容,所有人都对他的离开安心地接受下来。然而他动身后,人与马尚未消失,人们稍得宽慰的心情便为忧愁与恐惧代替。
一小时前还手舞足蹈的杰斯帕,转眼间蔫了下来。“上帝呀,”他说,“咱们在蒙大拿,又有印第安人,又有熊。冬天快到了,队长和奥古斯塔斯又都不在,咱们要是不被人宰了,那才怪呢。”
这一次,稀汤琼斯无话可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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