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想的时候,罗丽娜来告诉他鲍勃死了。当他听到脚步声时,一心希望是克拉拉来了,而且在头脑中显出了她的面孔。她不像平常安排工作时那样,既不严肃,也不冷淡,而是温柔地微笑着,就像她在吃饭的时候与马丁玩耍时的那种表情。
他打开门,吃惊地发现是罗丽娜。
“他死了。”罗丽娜说。
“谁?”七月心不在焉地说。
“她丈夫。”罗丽娜说。
七月想,她总算自由了。他无法为此感到悲伤。
“嗯,我看这样倒好些,”他说,“那个人的病一点儿不见好转。”
罗丽娜发现自从她来到牧场,还从来没有听见他的声音像现在这样轻快过。她明白其中的奥妙,因为她经常见他瞅着克拉拉,眼睛里充满了绝望的爱。她自己根本不把七月约翰逊放在心上,但他对克拉拉的那种痴呆的爱情令她恼火。很多男人都那样对待过她,而那样做根本取悦不了她。那种人假装自己与众不同,还装出她也与众不同的样子,因此他们之间发生的关系也就有异于与以往任何人的。他们假装追求的是悦目的衣服及媚人的笑脸,而事实上他们追求的是让她躺在他们身边。这才是隐藏在男人那些所谓美好的愿望之内的那个真正的愿望。而当她真的躺在他们身边的时候,他们便看着,佯装美好的事发生了,但她看的时候则只看见那一张呆呆的脸,只有紧张、虚伪及一切丑的东西,唯独没有美。
“她想叫你把棺材抬去。”她看着七月说。让克拉拉为这个人的事操心吧,看着他只能使她更想念奥古斯塔斯。奥古斯塔斯做的事是别人不能办到的。他不傻呆呆,他也不为了与她同床而假惺惺地装出喜欢看她微笑的模样。
他们将棺材放在前厅,七月将轻如灯草的尸体抱到楼下,放进棺材里。然后,他按照克拉拉的指示,前去通知那几户邻居,并去找牧师。克拉拉和罗丽娜以及两个小姑娘在尸体旁边坐了整整一夜,柯罗则在马厩那边的一个小丘上挖坟墓。那里埋着那几个儿子。贝特西在罗丽娜的怀里睡了大半夜。她那么喜欢罗丽娜,克拉拉感到十分欣慰。
清晨,克拉拉给柯罗送咖啡时,他已经挖好了坟,正站在即将用来掩埋鲍勃的土堆上面。在晨曦中,克拉拉向山丘走去,此刻一种感觉掠过心头——儿子们和鲍勃都在望着她。这一幻觉只持续了一瞬,其实是柯罗在看她。风,刮着;草,在三个儿子的坟上摇曳——她想,现在是四个了。在记忆中,鲍勃也像是她的一个孩子。尽管他承担着繁重的工作并选择在这么荒凉的地方结婚,但他有着孩子般的天真与无知,并且将这一品质延续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的天真无知时常惹她生气,她觉得这是一种怠惰,将一切需要动脑筋的事一股脑儿交给了她,她很不满意。可是她也喜欢他那样。他从来就不像奥古斯塔斯,甚至不像杰克·斯普恩那样聪明。当她决定与鲍勃结婚的时候,杰克这个烈性子人马上气红了脸,发了一大顿脾气。他为她相中了他认为是白痴的人而烦恼。奥古斯塔斯的表现好得多,虽然对她做出这样的选择同样感到不可理解。她还记得她挫败他们时她体会到的快慰——让他们知道他们并不符合她的标准。“将来我总能知道他在哪儿。”她对奥古斯塔斯说。这是她所做的唯一解释。
的确,现在她知道他在哪里。
柯罗瞧着她,想看出她是不是过度伤心。他全心全意地爱克拉拉,想使她的生活在每一件细小的事情上都能过得安逸些,尽管他早就得出了结论——她追求的不是安逸。多少个清晨,她来到养马场,神情郁闷,在畜栏边一站就是一个小时,不与任何人说话。有些时候,她内心的活动能影响马匹,使它们惊慌不安。他觉得克拉拉就像天上的云,有时黑云会从北边涌来,在天空滚滚而过,如同滚草一般。在某些早晨,一些事情在她的脑海里翻滚,令她紧张、烦躁。在那样的日子里,她管理不了马匹,因为马也会像她一样烦躁不安。这时柯罗就温和地劝她,说她那样的状况是无法工作的。其他的一些时候,她的精神很好,很平静,马匹也会安静下来。在这样的时候,他们驯马的工作就会一帆风顺。
克拉拉带来两个杯子。她很喜欢来到室外。她给柯罗倒了一杯咖啡,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登上土堆,坐在他旁边,望着刚刚挖就的墓穴。
“有时候我觉得咱们好像老是在挖坟,”她说,“其实不然,如果咱们住在大城市里,就没有这种感觉了。在纽约市,那里有那么多人,大家对死也就不那么关心。人们的生比死快得多,在这里死了人格外明显,尤其是你自己的人。”
“鲍勃先生不了解母马。”柯罗说。他想起是鲍勃对马的无知导致了他的死亡。
“是的,”克拉拉说,“他不了解母马。”
他们静静地坐着,喝着咖啡。柯罗看着克拉拉,心中泛起阵阵忧伤。他不相信她快活过,她好像一直在寻觅根本不存在的什么东西。她会在望着女儿们或者马驹时感到短暂的愉快,但是她的内心世界在高兴的同时又开始翻腾,高兴的样子便为忧伤的表情所取代。
“人死之后会是什么光景?”她问道。这一问题使他怔住了。他耸了耸肩。他见过的死亡太多了,可是还从没怎么对它认真地考虑过,等到死亡来临的时候再考虑也不迟。
“没怎么想过,”他说,“死就死了呗。”
“也许变化并不像咱们想的那么大,”克拉拉说,“也许就在你住的地方待着,在你家附近待着,或者待在曾经使你最幸福的地方。只是到了那个时候,你变成了灵魂,不会再遇到活人所遇到的种种麻烦。”
过了一会儿,她摇了摇头,站起身来。“这些都是瞎想。”她说完,便朝家里走去。
下午,七月与一个牧师一同回了家,还来了两户最近的邻居,都是德国人。克拉拉见这两家的男人们比见他们的女人次数多,因为男人们常来买马,还留下来吃顿饭。她有些后悔,不该通知他们。为什么要为看把鲍勃放进土里而打断人家的工作?他们唱了两首圣歌,德国人用不地道的英语大声地唱。耶恩斯太太是一个德国农民的妻子,体重超过一百四十公斤,两个女儿老想瞧她,怎么也控制不住。她乘坐的那辆篷车被她压得向一边歪斜。他们请牧师在家里过夜,晚饭后他醉了。人们都知道一有机会他准会喝过量。他叫斯宾诺牧师,一只耳朵的来。他正在写一本预言书,他们在客厅坐着的时候他便喋喋不休地谈他的书。克拉拉和罗丽娜都很想打断他。
“你想不想搬到城里去住,艾伦太太?”牧师满怀希望地问道。虽然到外边来主持葬礼有诸多不便,但能与这两个女人在一块儿坐上一会儿,总算不虚此行。
“不,我们就在这儿住下去。”克拉拉说。
七月与柯罗把鲍勃睡过的垫子拿出去,需要好好晒一晒。贝特西那天晚上哭了很久,罗丽娜到楼上去陪她,这比听一个牧师没完没了地说他的预言强多了。
牧师喝酒时婴儿又哭又闹,克拉拉不停地摇他。七月进来问她还有没有什么事要做。
“没有了。”克拉拉说。七月便坐了下来。他觉得他应该替克拉拉摇摇孩子,但他知道如果他把他从克拉拉怀里抱走,他会哭得更厉害。牧师终于在沙发上睡着了,后来他竟滚到地板上打起呼噜来。
“要我把他带出去吗?”七月问道,他想帮点儿忙,“他可以在篷车里睡。”
“就让他在这儿躺着吧,”克拉拉说着,心想这一天过得太不平常了,“我猜这不是他头一次在地板上睡了。用不着你来管他。”
她知道七月爱她,她对他爱的方式感到生气。他和鲍勃一样天真,一样无知,但她对七月没有那种耐心。她情愿把耐心留给他的儿子,他正睡在她怀里,不时哭叫两声。过了不久,她便抱着孩子到她的房间去了,剩下七月在默默地坐着,牧师在地板上鼾声如雷。
到了楼上,她便去叫莎莉。莎莉一天都没怎么哭,她来到克拉拉的房间时,显得很疲乏。她一进屋便哭泣起来。克拉拉放下孩子,搂住了女儿。
“啊,我太坏了,”莎莉能够讲话了,她说,“我希望爸死掉,我不想让他睁着眼躺在楼上。他那样子好像一个鬼。可是现在我又希望他没有死。”
“嘘,”克拉拉说,“你不坏,我也想让他死。”
“那你现在不希望他死,是吗,妈?”莎莉问。
“我希望他守在马身边的时候能小心点儿,这就是我的希望。”克拉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