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1 / 2)

盘子见奥古斯塔斯没有把罗丽娜带回来,心里十分不快。奥古斯塔斯竟然会撇下她不管,使他大吃一惊,虽然一路上他都在为她只与奥古斯塔斯在一起而忌妒,但她至少还在附近。晚上他可以时常看见她坐在帐篷外边。他常常梦见她——有一次甚至梦见她睡在他身边。梦中的她是那么美丽,致使他醒过来后心中隐隐作痛。奥古斯塔斯认为应该把她留在普拉特河一带,他因此郁郁不乐。

纽特有了一匹新马,心中十分高兴,他给它起名糖果。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收到别人馈赠的真正礼品,同时,只要有人愿意听,他就对他们讲述普拉特河上那个女人如何如何与众不同,她不仅知道怎样驯马,而且还会安排美味的野餐。他的热情很快便招致了牛仔们的忌妒,因为他们在奥加拉拉除去喝了一顿酒,什么都没有捞着。他们未能参加野餐,也没有机会见到那两个小姑娘。

奥古斯塔斯坚信他把罗丽娜留下是正确之举,但是没过多久,他便发现他思念她的程度比当初预料的要强烈得多。他同样想念克拉拉,他的情绪因此低沉了好几天。他已养成晚睡的习惯,并且喜欢在早晨与罗丽娜在帐篷外面稍坐一会儿。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没有牛仔来打扰她,她是一位美丽的伴侣,现在再看这群牛仔每天早上围在波·坎波那个做饭的火炉周围,哪里有什么美可言。

盛夏,酷热一直持续到太阳接触地平线才能有所收敛。牛群根本驱赶不动,那些牛随时都可能停下来吃草,甚至干脆站着不动。他们沿普拉特河向西走了数日,但当河朝南向科罗拉多流去时,考尔将牛群赶向了西北。

波·坎波不愿意离开那条河。那天早晨,他们告别那条河流出发的时候,他仍恋恋不舍。牛群已从视野里消失,他与篷车还在后面磨蹭,迟迟没跟上去。赶车的大嘴唇非常慌恐。他们毕竟走在印第安人居住的地盘上,印第安人随时都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过来把他们的头皮剥去,谁也无法阻止他们。

“咱们还等什么?”大嘴唇问道,“已经落在后头五公里了。”

波·坎波站在水边,越过普拉特河向南眺望。他在想念他死去的孩子们,他们在加拿大河上被蓝鸭杀害了。他不常想他的孩子们,但是一旦想到他们,他的心便被不可名状的忧伤攫住,沉重的心情使他每挪动一步都要付出极大的努力。想起他们躺在新墨西哥的坟茔里,他便觉得自己对他们不够忠心,觉得应该开枪打死自己,与他们葬在一处——难道与孩子们在一起不是父亲的义务吗?然而他离开了他们,先到南边杀死了不忠诚的妻子,现在又来到北方,而杀人凶犯蓝鸭仍在草原上逍遥法外——除非有人已经把他杀掉,不过波·坎波不相信他已被人家打死。大嘴唇对印第安人的恐惧打动不了他,流淌的河水却使他深受感动,在他心底激起了悲伤的、深沉的感情的波涛。在这种感情的驱使下,他真想唱他那曲最忧伤的歌。

他终于转过身,随着牛群而去,大嘴唇在他身后慢慢地赶着车。波·坎波认为他们离开河流是犯了一个错误。他变得郁郁寡欢,也不再为自己做得一手好饭而自豪了。对牛仔们的抱怨,他也不再说话。同时,他对水也变得吝惜起来,为此惹得牛仔们愤愤不满。他们回来的时候浑身尘土、嗓子冒烟,极想找口水喝,但波·坎波只给他们每人一瓢水。

“等你渴得喝自己的尿的时候,你就知道这瓢水的宝贵了。”一天晚上,他对杰斯帕说。

“我压根儿没打算喝自己的尿,更不想喝别人的尿。”杰斯帕说。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渴到那个地步,”波说,“有一次喝了骡子尿,才救了我一命。”

“嘿,那也不会比奥加拉拉的啤酒难喝多少,”织针说,“打那以后,我的舌头一直在脱皮。”

“不是你喝的东西让你舌头脱皮的,”奥古斯塔斯说,“是让那个和你睡觉的人折腾的。”

这一席话在人们中间引起了很大的忧虑。他们本来就顾虑重重,主要是因为他们在奥加拉拉时,凡是遇到的人都郑重地告诉他们,如果去蒙大拿,他们必死无疑。他们徐徐进入怀俄明的时候,大地又变得凄凉起来,草已不再像他们在堪萨斯或内布拉斯加见到的那般肥美,再往北,成了黄沙波,草只是一丛丛稀稀落落地长着。狄兹白天要走很远的路去寻找水源。他总能找到,但水流变得越来越细,水质也更加碱化。“快像佩科斯河的水一样糟了。”奥古斯塔斯说。

考尔对日趋严重的干旱似乎不太关心。的确,考尔反倒显得兴高采烈,对人比过去更加随和。他表现出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你这么高兴是不是因为我把罗丽娜撇到后边了?”一天早上,他们骑马同行时奥古斯塔斯这样问考尔。极目南眺,他们看见一片黑色的山脉,往北看去,则只见尘土蒙蒙的平原。

“那是你的事,”考尔说,“虽然这是最理想的安排,可我并没有要求你把她留在后面。”

“我看咱们应该听那个厨子的话,”奥古斯塔斯说,“我也觉得咱们快到旱区了。”

“只要能赶到保德河,我看就不会出问题。”考尔说。

“要是杰克对咱们撒了谎呢?”奥古斯塔斯说,“要是蒙大拿并不像他说的那样是个天堂呢?那咱们这一趟长途跋涉到头来可就落个一场空了。”

“我想看看蒙大拿,”考尔说,“我们可是头一批在那儿放牛的人,难道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

“觉不出有什么意思,”奥古斯塔斯说,“我已经看够了他妈的牛吃草。”

第二天,狄兹侦察回来的时候满面愁容。“干得冒烟,队长。”他说。

“你走了多远?”

“三十多公里。”狄兹说。

炽热的平原发出刺眼的光亮。牛群再往前走三十公里没有困难,但最好还是停下来,等天黑了再走。

“我听说如果一直朝西走,就会到咸水河,然后顺着它就能到保德河,”考尔说,“不会太远。”

“不用走太远就够受的了,这么热的天。”奥古斯塔斯说。

“朝正北走试试看。”考尔说。

狄兹换了匹马又走了,直到天黑才回来。考尔已经让牛群停下,人们慵倦倦地围在篷车旁打着牌。他们玩牌的时候,那头得克萨斯公牛在母牛中间转来转去,奥古斯塔斯一只眼看着手里的牌,另一只眼盯着那头公牛,大致计算着自己赢的钱和公牛转悠的次数。

“从咱们开始玩牌到现在,它转悠了六次,”他说,“那个色鬼比我的劲头还大。”

“机会也比你多呢。”艾伦·奥布赖恩说。他虽然已经习惯了牛仔生活,但仍旧忘不了爱尔兰。每当想起他那纤小的妻子,便禁不住流下思乡之泪。而他唱给牛群的歌曲又往往勾起他对她的思念。

狄兹回来后,报告北边也没有水。“没见到羚羊,队长。”他说。在内布拉斯加西部草原地区,羚羊是随时可见的。

“明天一早我去看看,”考尔说,“你休息吧,狄兹。”

考尔无法入睡,凌晨三点便起来给母夜叉备鞍。波·坎波已经起床了,正在拔炉子里的煤火。考尔走过去喝了一杯咖啡。

“你以前来过这儿吗?”他问。老厨子的漂泊经历对他们来说很有参考价值。波·坎波常常透露出星星点点引人好奇的消息。比如有一次他讲述了哥伦比亚河的大峡谷,还有一次他随随便便地提到了西部的开拓者吉姆·布里杰。

“没有。”波·坎波说,“我不熟悉这块地方,可我要告诉你,这里很旱,动身以前好好饮饮你的马。”

考尔心想这个老汉太婆婆妈妈——他当然知道在走进茫茫大漠之前要饮马。

“吃饭不要等我。”他说。

他朝西骑了整整一天,大地越来越荒凉。考尔心想,这个地方连放羊都不行,恐怕连蜥蜴都难以养活。他见到的唯一的生命是一只小灰蜥蜴。晚上他在沙地上扎了个旱营。沙土的颜色浅得很,几乎呈白色。他估计他只走了差不多一百多公里,思忖着牛群未必能走得了这么远,尽管母夜叉不显得疲倦。睡了几个小时后,他起来接着走,天明时来到了咸水河边。河里没有流淌的河水,但储在星罗棋布的浅水坑里的水还是够用的。水质也不好,但毕竟是水。现在的困难是,牛群离这里尚有一百三十公里——在正常情况下也需要四天才可抵达。但眼下的路程处于无水状态,因而情况不能说是正常的。

考尔让马休息了一会儿,任它在地上打滚儿,然后便往回赶。一路上他几乎马不停蹄,中途只休息了两小时。半晌午时他回到了营地,发现人们多数仍然在打牌。

他下马的时候,奥古斯塔斯的一头猪直朝他哼哼。两头猪都在篷车底下躺着,与大嘴唇分享那块阴凉地。大嘴唇鼾声如雷。那只小猪已经长成大猪了,但长途旅行把它累得精瘦。考尔总感觉牛群里夹杂着猪有些荒唐,但事实证明它们既会觅食又会游泳。它们过河时根本不需要任何人帮助。

奥古斯塔斯正在擦枪。“你骑那匹马走了多远?”他问道。

“到了下一个水源又回来,”考尔说,“你见过像它这样的马吗?连累都不累。”

“离水源多远?”奥古斯塔斯说。

“大约一百三十公里,”考尔说,“你说怎么办?”

“到目前为止,我还根本没想过。”奥古斯塔斯说。

“咱们不能老是在这儿坐着。”考尔说。

“哦,当然能啦。”奥古斯塔斯说,“这一路上到处都可以停下来,正是你的顽固才让我们走了这么远的。现在看你怎么带我们走完考尔拿过饭盘,饱饱地吃了一顿。他希望波·坎波能对他们的困境说几句话,但这老厨子只管给他盛饭,什么也不说。狄兹正在帮助豌豆眼为他的马修掌,豌豆眼干这种活儿总是不够熟练。

“找到水了,队长?”狄兹笑着问道。

“找到了,大约离这儿一百三十公里。”考尔说。

“那么远呀。”豌豆眼说。

牛群停扎在狄兹找到的最后一条小河旁,现在考尔顺河向下游走去,思考着眼前的情况。他看见一只灰狼,很像在内布拉斯加野餐后见到的那只,但他对自己说,这种想法太可笑了——一只灰狼是不会与牛群结伴同行的。

狄兹修完马掌后,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豌豆眼一声不吭地在旁边站着。这两个人虽然是大半辈子的战友,但从来没有什么话可说,似乎说话是多余的。他们之间除了交换情报,没有别的话可说。确实,豌豆眼一向喜欢狄兹,尊敬狄兹,现在也为他帮助自己修马掌而感激他,但他总有点儿担心与黑人谈话是否恰当。他知道在许多方面狄兹比自己能干百倍,比如跟踪。他知道如果没有狄兹找水的本领,他们早在多年前南部高原的战役中就渴死了。他还知道为了救他的命,狄兹曾经多次冒险,然而当他们两人肩并肩站在一起的时候,他唯一想到要说的是队长对母夜叉的疼爱。

“哼,别看他那么喜欢那匹马,”他说,“说不定哪天它会要了他的命。”

“它不会伤害队长的。”狄兹说。他很伤感地意识到情况不妙。他们好像要永远向北走下去,也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在得克萨斯时,生活本来很有规律,他自己尤其喜欢为了存钱定期去趟圣安东尼奥。得克萨斯一直是他们生活的地方,他简直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换地方。要去的那个地方一定非常不开化,甚至可能连个能存钱的银行都没有。

“都走得这么靠北了,可这里还不是咱们要去的地方。”他看着豌豆眼说。最好待在你熟悉的地方,不要到你一不知道河流二不知道水源的地方漂泊——这是问题的核心。

“到了这北边,天气要冷起来了。”他又说,好像这句话是对他们此行荒谬的有力论证。

“是呀,盼着咱们能在河面结冰前赶到那儿,”豌豆眼说,“我一向怕在薄冰上走。”

说完他走开了,结束了这次枯燥乏味的长谈。

下午,考尔散步回来,决定继续走,或者往前走,或者向后走,但他根本没有向后走的意思。要赶着牛群走一百三十公里滴水没有的旱路,听起来不近情理,但是多年追赶印第安人的经验告诉他,许多看上去不可能实现的事情,其实未必不可能。只有当一个人思虑过多而被恐惧压倒时才真的无法实现。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走。也许一部分牛走不到,然而他从来就没有期望把每一头牛都赶到蒙大拿。

他让牛仔们把牛和马都赶到水里去待着。

奥古斯塔斯一句话也不说地走到河边,脱去衣服,在河里洗了好半天。看守牛群的牛仔们看见他坐在浅浅的河水里,不时地往他那长长的白头发上撩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