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鸽·卷三(2 / 2)

“妈妈,爸病了,很难闻。”莎莉朝病人的房间里窥视了一会儿后说。她们俩在楼下打了地铺,以便离喊叫声远些。

“别管了,我去照顾他。”克拉拉说。

“可是他病了,他很难闻。”莎莉重复说,流露出害怕的目光。

“他还活着呢——生活并不都那么好闻。”克拉拉说,“做点儿早饭给那两个人送去,他们一定饿了。”

几分钟后,爱尔迈拉又昏了过去。

“她太弱了。”柯罗说。

“可怜哪,”克拉拉说,“我要是从那么远来,肯定也会昏过去的。看来小娃娃等不到她强健的时候了。”

“是呀,他都快把她折腾死了。”柯罗说。

<!--PAGE 10-->“那么,至少救下这个孩子。”克拉拉说完便走出了房间,她的情绪太坏了。她提了个水桶走到屋外,想给鲍勃打点儿水。

这是一个美好的清晨,阳光照到了草原尽头。克拉拉注意到了这清晨的美,并对自己居然还能有所反应而感到奇怪,因为她不仅十分疲倦,而且屋里还有两个将死的人——也许是三个。然而她爱草原上的曙光。在过去的岁月里,当她眼看就要被尘土、寒冷与死亡碾得粉碎时,晨曦一次又一次地使她得以复活。只要看着那光亮一直向怀俄明延伸过去,她就感到无比快乐。这种景象给她增添了力量,她便乐于去干活儿。

她最喜欢干的活儿是种花,花会在曙光中盛开。她种了些花,还从东部订购了球茎与花籽。那曙光抚养了它们,风却把它们从她身边夺去。她讨厌尘土,更恨狂风。尘土是可以对付的,她可以每天早上清扫,风却无穷无尽,而且凛冽刺骨。它一次又一次地从北方刮来,将花一瓣一瓣地从她身边掠走,最后只留下可怜巴巴的花茎。然而克拉拉还是坚持要种。她把花种在防风条件最好的地方,风虽然还是能吹到它们,但花朵毕竟能开上几天才被风带走。这是一场她绝不肯放弃的搏斗。每年冬天,她都要与女儿们一同翻阅花种介绍,向她们讲解春天那些花开放时的样子。

提水从水槽回来时,她发现那两个肮脏男人还默默地在篷车上坐着——她到井边去时,压根儿就没有注意他们便走过去了。

“生了吗?”路加问道。

“还没呢,”克拉拉说,“她太弱了,没有办法。”

大个子男人的目光一直跟着她,但他什么也没有说。

“你们把炉子里的火弄得太旺了,会把什么都烤煳的。”克拉拉见女儿们那样做饭便说道。

“哎呀,妈,我们会做饭。”莎莉说。她喜欢让妈妈离开厨房,这样她就可以指派妹妹。

“那个女人病得厉害吗?”贝特西问,“她干吗一个劲儿地喊叫?”

“她在干重活儿。”克拉拉说,“别把粥煮煳了,我想喝点儿。”

她将水拎到楼上的卧室里,撤掉鲍勃身下的脏床单,给他洗了身子。鲍勃还像往常一样,瞪着上面。平时她总要把水热一下,可是这一次她的确没有时间。水很凉,他腿上起了鸡皮疙瘩。他那粗大的肋骨好像一天比一天突出。她又忘了带干净床单来——她很难做到经常把干净床单预备在手头——于是她用毯子将他盖好,来到阳台上站了一会儿。她听见爱尔迈拉在一声接一声地呻吟。她知道该去替替柯罗了,可她并没有急着去。孩子生下来恐怕还需要一天的工夫。做某件事情花的时间总比应该花费的时间不是长得多,就是短得多。她那几个儿子的生命像喘了一口气一样转瞬即逝,而她的丈夫这样不省人事地躺着,已有数月之久,可是仍旧活着。要适应生活要求的各种节奏,可真是件让人费神的事。

<!--PAGE 11-->她在凉爽的阳台上停了一会儿,便到楼下的厅里去,刚赶上把爱尔迈拉按住,看着柯罗接出婴儿。

婴儿像死了一样,爱尔迈拉也像快死了,而实际上两个人都还活着。柯罗抱起婴儿,脸对脸地吹气,直到婴儿动了一下,哭出声来。哭声十分微弱,比老鼠的叫声大不了多少。爱尔迈拉又昏了过去,但仍在呼吸。

克拉拉来到楼下烧热水,看见两个姑娘已经把早饭给那两个人送去了。那两个人吃的时候,她们俩在一旁站着,即使他们两个是野牛猎人,她们也要和他们说话,两个猎人中还有一个不肯说话的。她突然要哭出来——孩子们太缺伙伴了,连两个死气沉沉的男人也使她们感到兴奋,因为终于有人跟她们玩了。她没有搭理孩子们,烧水去了。虽然路加与两个小丫头谈得很高兴,但他们也许马上就会走。路加可能和她们俩一样感到孤单。

她提着热水上去时,爱尔迈拉已经醒了,瞪着两只大眼睛。她脸色苍白,几乎没有血色。

“你能赶到这里,真是个奇迹,”克拉拉说,“要是把孩子生到草原上,你们俩恐怕要死一个。”

老墨西哥人将新生儿用一块法兰绒布裹好,抱到爱尔迈拉跟前让她看,她却不肯看。她既不说话,也不看孩子。

她不想要这个孩子。她想他也许会死的,迪也不会要他。

克拉拉见那个女人把目光移到一旁,二话不说,从柯罗手里接过婴儿,便下楼来到阳光下。两个男人还在吃饭,两个丫头在篷车旁边站着。她用布遮住婴儿的眼睛,把他抱到了他们那里。

“啊,妈,”贝特西说——她还没有见过刚生下来的小孩子呢,“叫什么?”

“那位夫人太累了,现在没心思给孩子起名字,”克拉拉说,“可他是个男孩。”

“我们能赶到这儿真够幸运的,不是吗?”路加说。

“是的,很幸运。”克拉拉说。

大刺猬默默地看了看婴儿:“是红的,路加,”他终于说话了,“准是个印第安人。”

克拉拉大笑起来:“不是印第安人,”她说,“刚生下来的孩子多数都是红色的。”

“我能抱抱吗?”莎莉问,“我抱过贝特西,我知道怎么抱。”

克拉拉让她把孩子抱了过去。柯罗下了楼,站在后廊上,手里端着一杯咖啡。

“大刺猬要进城,”路加说,“爱尔迈拉能去吗?”

“啊,不能,”克拉拉说,“她整整折腾了一夜,太弱了。要是今天上路,她准会死的。她需要休息一星期左右。你们可以回来接她,要么等她好了,我们用我们那辆小篷车送她去。”

但是大刺猬不肯走,他记得爱尔迈拉想进城,所以他决心等到她能去的时候再离开。他整天坐在篷车的阴凉里,教那两个姑娘玩掷刀游戏。克拉拉间或从楼上的窗口往下看看她们,那个男人好像不会做什么坏事。路加百无聊赖,跟着柯罗骑马出去察看母马了。

<!--PAGE 12-->当克拉拉把婴儿送给爱尔迈拉喂奶时,发现她不想要孩子。克拉拉把孩子送过去的时候,她把两只大眼睛转到了一边,而婴儿饿得直哭叫。

“夫人,孩子是一定要喂的。”克拉拉说。她把孩子送到爱尔迈拉的**前时,爱尔迈拉并不拒绝,但这样喂奶十分困难。首先是没有奶。克拉拉真怕在奶下来之前孩子就会死去。后来总算让孩子吃了点儿奶,可是奶水不足,一小时后婴儿又饿哭了。

奶太稀了——不足为怪,这个女人几个月来恐怕没有吃过像样的饭食。即使把孩子放在她的**前,她也不看他。克拉拉不得不抱着孩子,给孩子的小嘴唇上抹了点儿奶,想法子叫他吃点儿。

“他们说你嫁给了一个司法官?”克拉拉说。她想,谈谈话也许有好处。她还想,那个男人也许是她出走的原因,她也许一开始就不喜欢他,所以也不想要这个孩子。

爱尔迈拉没有回答,她不想与面前这个女人说话。她的**因涨奶而疼痛,她不在乎那个孩子吃她的奶,但她就是不看他。她想起床,让大刺猬带她进城去找迪,但她知道她还不能那样做。她的腿弱得在**挪动都困难,她根本无法下楼,除非爬下去。

克拉拉对着爱尔迈拉看了一阵子,不再说话。这个女人不想要自己的孩子对她来说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她就曾经不想要莎莉,因为怕她死去。这个女人也肯定有自己的恐惧——无论怎样,她已在草原上跟着两个野牛猎人走了数月之久。她也许是在逃离一个男人,也许是在寻找一个男人,也许就是逃跑——没有必要刨根问底,这个女人也许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逃。

此外,克拉拉还记得生下贝特西后,她那副筋疲力尽的样子。贝特西虽然是最后一胎,却是最难生的一个。生了她之后的三小时内,克拉拉连头都抬不起来,连说话都要用尽吃奶的力气。而爱尔迈拉比她那时更困难。最好让她休息,待她精力恢复了,也许就不会对孩子如此冷漠了。

克拉拉把孩子抱到楼下,让女儿们看着,自己到外边杀了一只半大的母鸡。她飞快地将鸡头拧下来,拔去毛,洗干净。大刺猬坐在篷车上,默默地看着她做这一切。

“这些天家里只有鸡汤可喝。”她把鸡拿回屋里时说。他们还有剩鸡汤,便热了一些给爱尔迈拉送去。她看见爱尔迈拉已经站了起来,朝窗外看着,吓了一跳。

“老天爷,你还是躺下吧,”克拉拉说,“你流血太多了,必须补补身子。”

爱尔迈拉勉强地听了话。她让克拉拉喂她喝了满满几勺汤。

“离城还有多远?”她问。

“远得你走不到,也骑不到。”克拉拉说,“那个城又不会跑掉,你就不能休息一两天?”

<!--PAGE 13-->爱尔迈拉不回答。那个老人说过迪是个歹徒。虽说她不关心迪到底是什么,只要能找到他就行,但这一消息还是令她不安。在她到达之前,也许会有人把他打死;他可能会走掉,也许已经走了。她经受不住这种想法。她的归宿只有一个——迪·布特。如果找不到他,她只有自尽。

白天克拉拉几次想引起爱尔迈拉对孩子的兴趣,但都没成功。爱尔迈拉让孩子吃奶,但就连这也不很成功。奶水太稀,孩子吃了以后,睡上一个小时便饿得哭起来。她的女儿想知道小娃娃为什么总哭。“他饿了。”克拉拉说。

“我可以早点儿去给牛挤奶,”莎莉说,“咱们可以喂他吃牛奶。”

“看来也许不得不那么办,”克拉拉说,“需要先把牛奶煮一下。”牛奶对孩子来说太浓了,吃了肚子痛,那他就会死,她想。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里,她都抱着这个无依无靠的孩子,轻声地和他说话。孩子从红色的变成了苍白的,个头儿很小,她估计只有两公斤多,她自己也异常劳累。当黄昏到来,夕阳西下时,她发现自己的脾气很坏——一会儿因为女儿们吵闹而说些难听话,一会儿又自己抱着孩子到阳台去,几乎要哭出来。或许孩子还是死了好,她想,反正她也不想要他。可是一旦孩子的眼睁开一会儿,她又感到心满意足。然后她就为自己的铁石心肠而责备自己。

天黑之后,她到爱尔迈拉躺着的房间里点上了灯。见爱尔迈拉睁着眼,她就把孩子抱过去,但她又一次把头扭开了。

“你丈夫叫什么?”克拉拉问道。

“我要找迪·布特。”爱尔迈拉说。她不想提七月的名字。孩子在细声哭着,但她无动于衷。他是七月的孩子,而她不想和与七月有关的任何东西发生关系。

克拉拉让婴儿吃了点儿奶,就把他抱到自己的房间里,在**躺了一会儿。她知道他睡不长,可她自己必须睡,又不敢把孩子交给他的母亲。

听到孩子的哭声时,她累得起不来。她心里知道该起来喂鲍勃吃饭了,但由于她太困倦,怎么也起不来。

后来她感觉肩膀上有只手,只见柯罗跪在床边。

“怎么回事?”她问。

“他们走了。”柯罗说。

克拉拉连忙跳下床,跑到爱尔迈拉原来待的房间——果然,她走了。她走到窗前,看见篷车已走到畜栏北边,而她身后又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

“夫人,我拦不住他们。”柯罗说。

“我看你就是请他们留下,他们也不会留的,咱们又不想和他们枪战。”克拉拉说,“让他们去吧,如果她活着,也许会回来。挤奶了吗?”

柯罗点了点头。

“咱们要是有只山羊就好了,”克拉拉说,“听说孩子喝山羊奶比喝牛奶好。下次你进城要是看见山羊,就买两只回来。”

<!--PAGE 14-->这时她又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有时候她跟柯罗说话就好像自己的丈夫不是鲍勃而是柯罗一样。她来到楼下点着炉火,开始煮牛奶。奶煮好后,她给孩子倒了一点儿,用一块棉布蘸着牛奶让孩子吸吮。这种办法很慢,需要耐心。孩子太弱,不会这样吃,但她知道如果她不坚持这样喂,他就会更弱,乃至死去。于是她继续喂他,等孩子吸累了,她就往他嘴里滴奶。

“我知道这很慢。”她对孩子轻轻地说。孩子吃饱后,她就抱着他去散步。这是一个美好的月夜,她到阳台上待了一会儿。孩子睡熟了,卧在她胸前。她看着他,心想:“你的情况完全可能比这更糟。你妈妈安排得真好,她到了有人照顾你的地方才生下了你。”

这时她才想起还没有喂鲍勃吃饭。她抱着孩子来到楼下厨房,把鸡汤热了热。“想想吧,要是东西都不用热,那该省我多少时间。”她对熟睡的孩子说。

她把孩子放到鲍勃床头,开始给鲍勃喂饭。她把他的头稍稍抬起,他就能咽了。她感到奇怪——他连眼都不会闭,却会咽东西。他是个大个子,头也大,每次喂他时胳膊都会因支撑他的头而又酸又痛。

“你瞧,咱们有男孩了,鲍勃。”她说。医生们都要她和他说话,他们认为这样会有所不同,但克拉拉发现,不同的只是使她感到更加忧郁。令她忧郁的是这使她清楚地回忆起他们在一起的岁月——她太好说话,而鲍勃从不开口。她一年又一年地对他说这说那,可从来听不见他答话。只有谈到钱的时候他才肯说。她就是一连说上两小时,他也说不了一句。所以只要这种谈话继续下去,他们的夫妻生活就与过去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在钱的安排上自由了些,可这只能使她感到悲伤。

她把孩子抱在怀里,心想,如果鲍勃看见这是个男孩,或许会醒过来。鲍勃也许能看见他,会想这是他们的,那么这孩子就会使他活过来。

据她所知,一个母亲生下孩子才一天就拂袖而去是不多见的。当然,照顾孩子的工作无穷无尽。在你不想要他们的时候,他们来了;他们有诸多需求,而你又不想全部予以满足。更坏的是,无论你怎样爱他们,他们还是死了——她自己孩子的夭折,就使她内心的希望冻结得比冬天的土地还要硬。她的希望已经冻僵,她也想就让它那样封冻起来,然而她没能做到——希望解冻了。她对女儿们充满了希望,也许对怀里的孩子——另一个母亲的孩子——同样抱有希望。虽然这个孩子很瘦弱,生存的可能性不大,但她喜欢把他抱在怀里。她想:“我把你偷来了。我不经任何痛苦就得到了你。你的妈妈不要你,她是个傻瓜,可是她又明智地意识到,你若是跟着她和那两个打野牛的人,那你就不会有生存下来的希望。”

<!--PAGE 15-->她又想,并不是那个女人明智,她只不过是不在乎罢了。

她低头看了看鲍勃,知道这孩子并没有起什么作用。他还像以前那样躺着,除了本能的需要,什么也不知道。克拉拉突然生起气来,因为这个人蠢得居然以为自己能驯服那匹野马,而她和柯罗都警告过他不要去理睬它。她也生自己的气,竟然与一个见识莫过于此的马贩子过了一辈子。

但是这就是他,两眼朝上看着,与这孩子一样不能自理。她放下孩子,又去喂鲍勃,直到扶他头的那只手发酸。她把鲍勃的头放到枕头上,自己把剩下的汤喝了。

(1). 英国文学杂志,由出版商威廉·布莱克伍德创办,1817—1980年间发行,拥有大批忠实读者。——编注

(2). 凯瑟琳·格蕾丝·弗朗西斯·戈尔(1798—1861),一位多产的英国小说家和剧作家,她的作品主要描写上层阶级和贵族的生活。——编注

(3). 伊丽莎白·盖斯凯尔(1810—1865),英国小说家,代表作有《玛丽·巴顿》《克兰福德》《夏洛蒂·勃朗特传》《希尔维亚的情人》《妻子与女儿》等。——编注

(4). 夏洛蒂·玛丽·杨果(1823—1901),英国小说家,她的写作主要为教会服务。——编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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