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2 / 2)

“你要是看见树丛,就给我捎棵树回来,”他对已经上马的人说,“要是咱们有一两棵小树的话,我就用不着为办点儿私事走那么远了。”

“我不懂你为什么那么小心,”奥古斯塔斯说,“蹲到一头牛后头不就行了,反正你的肚子上已经有个洞了。”

“要是把那架钢琴带来就好了,”大嘴唇说,“现在来段钢琴曲才好呢。”

考尔叫盘子负责整个牛群,这意味着盘子突然肩负起两项重任——罗丽娜与牛群。只要想想这一点,他就变得老实了。无论是那个姑娘还是牛群出了差错,都会使他这辈子再也抬不起头来。

“让牛群慢慢走,”考尔对盘子说,“伯特到前边去探路,要保证有水。”

如果说盘子变得老实了,而纽特则因自己被选中与他们同去而感到无上光荣。他知道有几个伙计忌妒他,尤其是瑞尼兄弟,但这是队长的命令,谁也不敢吱声。当队长将两盒步枪子弹放进他的鞍袋里时,他更加感到自豪,因为这表明他要去参加战斗了。队长能带他参加这样的活动,肯定说明自己已经长大成人。只有原先老帽子溪的几个人——队长、古斯先生、豌豆眼和狄兹——才能去,自己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他们往东骑时,他每隔几分钟就用手摸一摸,看看枪是不是还在。

他们来到威尔巴杰跟前时,太阳刚刚落下去,草原上漫长的黄昏正渐渐消失。威尔巴杰一直到了阿肯色河边才倒下。他躺在河岸阴凉处的一条毯子上,毯子是狄兹给他的。他们过来的时候,他虚弱得只能稍微抬一下头,即使只是这样,也使他费了不少力气。

“哎呀,你们马不停蹄地赶来了。”他对奥古斯塔斯说,脸上露出惨淡的微笑,“我尽量躺着不动,不让血流到你们的人留给我的这条好毯子上。”

奥古斯塔斯猫下腰看了看,立即知道他没有希望了。

“流血太多,我一定白得像雪一样了。”威尔巴杰说,“太糟糕了,肺部中了一枪,另一枪像是把我的胯部打坏了,第三枪只伤了点儿皮。”

“肺上那一枪我们怕是爱莫能助了。”考尔说。

威尔巴杰笑了笑。“是的,连波士顿的外科大夫也束手无策。”

他又抬了抬头。“还骑着那匹母马呢。”他说,“要是当初我能说服你把它卖给我的话,我就不会挨枪躺在这儿了。它肯定会闻出那些混账盗马贼的。我的确认为它是匹好马。”

“他们一共有多少人?”考尔问,“你来得及数吗?”

“我想是丹·萨格斯和他的两个弟弟,还有一个可恶的黑鬼和他们在一起。”威尔巴杰说,“我想我打中那个黑鬼了。”

“我没听说过萨格斯兄弟。”考尔说。

“在沃斯堡一带,他们是臭名昭著的杀人魔鬼。”威尔巴杰说,“我可没有料到我竟蠢得死在他们手里,这太丢人了。我经历了最残酷的战斗而平安无事,到头来却死在一个偷偷摸摸的他妈的盗马贼手里,真叫我无地自容。”

“咱们谁都可能睡过头的。”奥古斯塔斯静静地说道,“你别说话,老老实实躺着,肺部的伤也许能好。”

“不会好的,先生,不会。”威尔巴杰说,“在和南军打仗的时候,肺部受伤死去的士兵我见得太多了,还不如再多说会儿话呢。”

他将目光转向了母夜叉,笑了起来——看到它比他看见任何别的东西都兴奋。

“我实在喜欢那匹母马,”他说,“劳驾收留一下我那匹不像样的马吧,它虽然不算上等马,走起路来也还稳当。”

他躺下后沉默了片刻,天更黑了。

“知道吧,我生在哈德孙河上,”过了不久,他说,“我真想死在那条河上,不过现在这条混账阿肯色河也将就了。”

“不要总说自己的死吧,”奥古斯塔斯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道,“这样做不够绅士派头。”

威尔巴杰看着他,嘿嘿地笑了起来,这一笑将肺里的血带了出来。“是呀,就是因为我不够绅士派头,才在这阿肯色河上流这么多血,快要死了。”他说,“我本来可以跟我的弟弟一样当个律师,那我说不定现在正在纽约吃牡蛎呢。”

直到夜幕完全降临,他没有再说什么。纽特与几匹马守在一起,他尽量不让自己哭出来。他不太了解威尔巴杰先生,起初还认为这个人说话很生硬。但是,他现在正躺在一条沾满血污的毯子上安详地死去,这一景象对他的冲击太大了,远远超出他的预料。草原越来越黑,愈加显得空空****的,他被这种气氛强烈地感染着,一种悲怆的感觉浮上心头,眼泪也随即夺眶而出。考尔队长与古斯先生在即将死去的那个人身边坐着,狄兹正在近百米外的河边警戒,豌豆眼和纽特与马站在一起,想着各自的事情。

“他还有多久才死?”纽特问道。他觉得他无法整夜忍受这种思想压力。

“我见过有些人持续好几天。”豌豆眼悄悄地说——他一向认为在一个人身边谈论他的死是不礼貌的。奥古斯塔斯刚才那个笑话就使他很吃惊。

“但是有的时候他们很快就死了,”他又说,“他们准备好了就死,甚至没准备好也死。这个人流血太多,很快就会死的。”

考尔与奥古斯塔斯知道,除了等待死神降临,没有任何别的办法,于是他们便坐在威尔巴杰那条毯子旁边,默默不语。两小时过去了,只能听到威尔巴杰微弱的呼吸声。

这时,威尔巴杰竟抓住考尔的手握了一会儿,考尔一点儿防备也没有。

“咱们握握手吧,谢谢你对我的帮助。”威尔巴杰有气无力地说。考尔与他轻轻地握过手后,威尔巴杰又向奥古斯塔斯伸出手,奥古斯塔斯也与他握了手。

“麦克克里,为你写的那块他妈的滑稽招牌,我要给你记一功,”他说,“我多次为那块招牌发笑,笑一笑十年少嘛。我的鞍袋里有两本好书,一本是弥尔顿先生的,一本是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我想请你把那两本书拿去,维吉尔那本书对你的拉丁文会有帮助的。”

“我承认我的拉丁文荒疏了,”奥古斯塔斯说,“我要努力学习,太感谢你了。”

“说老实话,我也读不懂。”威尔巴杰说,“我以前会,后来就忘了。我只是喜欢看看它,这能使我想起哈德孙河,想起我上学的日子和一切。偶尔我还能认得一两个字。”

威尔巴杰又吐出大量的血,考尔和奥古斯塔斯都以为他要死了,但他没有死,仍在呼吸,只是呼吸十分微弱。考尔走过去叫豌豆眼和纽特动手挖墓穴——他想等天一亮就去追那几个盗马贼。他心绪烦躁,于是便到狄兹那里与他一同警戒。

令奥古斯塔斯吃惊的是,威尔巴杰听到挖墓的声音后,把头抬了起来。“你那位朋友的效率真高呀,不是吗?”他说。

“是的,”奥古斯塔斯说,“他还喜欢追盗马贼。威尔巴杰,看样子我们总要帮你把马追回来,这一次你想把马送到哪儿?”

“啊,妈的,卖了它们。”威尔巴杰用颤抖的声音说,“我的牧牛事业终于完蛋了。把钱寄给我弟弟,他叫约翰·威尔巴杰,住纽约市百老汇五十街。”

他又咳嗽起来。“留下那顶帐篷吧,”他说,“那个腼腆姑娘情况怎么样?”

“她好些了。”奥古斯塔斯说。

“咱们相见恨晚啊,麦克克里。”威尔巴杰说,“我很喜欢和你谈话。希望你把我的伙计鸡仔也埋掉,还有那个和我在一起的小孩子。真不如不雇那个孩子呢。”

“我们会料理好这一切的。”奥古斯塔斯说。

一小时后,威尔巴杰仍在呼吸。奥古斯塔斯离开了一会儿,解了个手,回来后见威尔巴杰滚到毯子外边,死了。考尔正在河边吸着烟等待着,奥古斯塔斯过来时,他抬起头来。

“他死了。”奥古斯塔斯说。

“是啊。”考尔说。

“他说和他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大人和一个小孩。”奥古斯塔斯说。

“那咱们走吧,”考尔说着,站了起来,“咱们用不着顺原路回去找那个人,只要看看秃鹫在哪儿就知道了。”

奥古斯塔斯正为找不到什么东西可以做威尔巴杰的墓标而发愁——草原上空空如也,他只好作罢。当他来到坟墓那里的时候,豌豆眼和狄兹正在往坟坑里填土。

“如果他有家人,他们就是想来看他,也找不着地方。”奥古斯塔斯说。

“嗯,我也没办法。”考尔说。

“我有办法。”狄兹说。他说完便翻身上马跑开了,大家都感到莫名其妙。几分钟后,他骑马跑了回来,并带回一个母野牛头骨。“我刚才见过这块骨头。”他说。

“总比什么都没有好些。”奥古斯塔斯说着,将头骨安放在坟头上。当然,有它也好不了多少——过来一只土狼就会把头骨拖走,或许连威尔巴杰的尸体一同拖走。

狄兹找到威尔巴杰的步枪,把它交给奥古斯塔斯。

“把它给纽特吧。”奥古斯塔斯说,“我有步枪了。”

纽特接过了枪。他虽然一直都想有一支步枪,但现在并不感到高兴——人不断地死去,太叫人受不了。他头痛,想哭,恶心,他想睡觉——他说不清到底想干什么。他只感觉思想压力非常大,后悔自己没有留在篷车那里,尽管数小时前他还为自己被选中来这里而感到无比自豪。

奥古斯塔斯骑马走在他身边,发现这孩子情绪低落。“不好受啦?”他问。

纽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古斯先生居然还在注意他,他觉得很惊奇。

“你参加的葬礼太多了,”奥古斯塔斯说,“老威尔巴杰富有幽默感,如果他知道他的墓标是一块母野牛头骨的话,准会笑破肚皮。他也许是耶鲁大学毕业生里边唯一被埋在野牛头骨nbsp; 纽特则认为威尔巴杰的死一点儿都不可笑。

“其实这没有什么,”奥古斯塔斯说,“反正咱们骑马走过的地方到处都是骨头。可不是嘛,想想在这些草原上死去的野牛吧,还有其他动物。再说,印第安人世世代代住在这里,这地下就有他们的骨头。我听说在印第安人的老家,就别想找到挖两米深见不着头骨和腿骨的地方。有史以来他们就在那里住,他们的骨头把大地都盖严了。想想地底下的那些骨头,也怪有趣的。本是同类,没有什么可厌恶的。”

这种想法真是惊人——在他们脚下,在高高的野草余下的时间里,纽特骑马走在古斯先生旁边,思考着这一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