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的店,”那人说道,“我不准在这儿开枪。”
“威利·蒙哥马利哪儿去了?”奥古斯塔斯问,“他当老板的时候根本用不着为了一杯酒打跑堂儿的。”
“威利的女人跑了,”内德·蒂姆对他说,“他决心去追她,就把这个地方卖给约翰尼了。”
“是呀,我不能说他没选对老婆,”奥古斯塔斯说着,又回到柜台前边,“也许是选了个不怎么样的女人吧。那个女人要是跑了,算他走运。”
“不是,他们一直在史密斯堡住,”内德说,“他决心把她找回来。”
考尔审视着奥古斯塔斯从柜台背后取下的那张照片,上面有他、奥古斯塔斯和杰克·斯普恩,是多年前的照片。杰克龇牙咧嘴地笑着,皮带上挎着那把珍珠柄手枪,他与奥古斯塔斯神态端庄。拍这张照片的那年,他们正在追赶外号踢腿狼的一伙土匪,共打死了他们二十个人,还把他们一直赶回了加拿大河(2)。踢腿狼曾到布拉索斯河一带践踏了好几户人家,使那个小居民点的人们心惊胆战。这几个保安队员则因把那伙土匪赶回加拿大河而被视为英雄豪杰。但考尔心里明白,那些赞扬名不副实,把踢腿狼赶跑并不等于抓住或者打死了他。他不可能在那里长久地待下去。然而在那几个星期,无论他们走到什么地方,都有摄影师带着相机等着给他们拍照。其中一位把他们堵在鹿角酒吧,让他们规规矩矩地站着照了一张。
穿黑衣的年轻人到柜台后面看了看倒在地上的招待。
“你干吗非打破他的鼻子不可?”他问道。
“有朝一日他会感谢我,”奥古斯塔斯说,“这样将使他更受女士们欢迎。他看上去简直像只长尾巴耗子——我是说刚才那副样子。他的态度要是不往好处变一变,我看他得打一辈子光棍儿。”
“得了,我可不吃这个。”年轻人大声说,“我不明白你们这些老牛仔凭什么以为你们可以进来为所欲为。这跟酒吧里那张照片有何相干?”
“嘿,是我们几个伙计的照片,那年头他们想选我们当参议员呢。”奥古斯塔斯说,“威利把它摆在酒吧里,为的是等我们再来的时候看看我们当年长得多么英俊。”
“我要叫司法官把你们抓起来。”年轻人说,“在我的酒吧里开枪就是犯罪。我不管你们二十年前怎么样,你们现在要走就赶快出去,要不就得在监狱里过夜了。”他越说越恼火。
“喂,喂,约翰尼,我要是你,就不这么威胁这两位先生。”内德·蒂姆说,他听见年轻人说那种话吓坏了,“这位是考尔队长,这位是麦克克里队长。”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年轻人猛地转过身来冲着内德说,“我从来没听说过,也不想让这些老牛仔进我的酒吧,把这里弄得乌烟瘴气的。”
“他们不是什么老牛仔,”内德说,“他们是得克萨斯保安队员。你听说过,准是忘了。”
“我干吗要听说他们的事?”那个人说,“我在这儿才两年——倒霉的两年。我没有必要记住每一个朝印第安人开过枪的老枪手,反正都是吹牛皮,是那些老家伙自吹自擂。”
“约翰尼,你别再胡说八道了。”内德更加吃惊了,“考尔队长和麦克克里队长可从来不吹牛。”
“那是你的看法。”约翰尼说,“我就看他们像牛皮精。”
考尔有些恼了,这个年轻人不但瞧他们时极其无礼,而且说起话来也简直不把他们放在眼里。然而奥古斯塔斯也有一部分责任。那个酒吧招待即使行动慢了点儿,态度傲慢一些,也不一定非要打破他的鼻子不可。但是奥古斯塔斯对上述事情颇为反感。他愿意让人们知道他是个大名鼎鼎的得克萨斯保安队员,要是得不到他认为应该得到的赞扬,就会怒火中烧。
奥古斯塔斯把照片举起来,让那个年轻人看。
“你总该承认照片上的人是我们吧。”他说,“你为什么一方面把我们的照片高高地摆在柜台背后,另一方面又认为我们进来以后就该在那儿站着,拿我们不当人?”
“嗬,我从来就没注意过那张混账照片,”约翰尼说,“我本该把这些破玩意儿都扔掉,可惜没有工夫。快把你们的酒喝完,然后滚蛋吧,要不就等着去蹲监狱。这不,司法官来了。”
可不是,没过多久,托比·沃克进了酒吧。他虎背熊腰,蓄着海狮胡子,看上去比实际年纪大些。考尔一见这个人就乐了,因为这个怒发冲冠的年轻人不知道,在他与奥古斯塔斯辞掉保安队的工作之前,托比曾在他们队上干过四年。那时他才十六岁,已经是个很好的队员。托比看着他们两个,像是见了天神一样。他似乎不像是来抓他们的。他瞪着大眼睛端详着他们。
“哎呀,考尔队长?”他问,“真是你吗?”
“啊,托比。”考尔说完,握了握他的手。
奥古斯塔斯也为事情的转变而高兴起来。
“天哪,托比。”他说,“我看你是来铐我们上监狱的。”
“我为什么那么干?”托比问,“有的时候我想我自己倒该进监狱,但不知道为什么要送你们进去。”
“因为你受雇维持安宁,而这些老不死的破坏了安宁。”约翰尼说。他发现托比认识他们,更加怒不可遏。
托比当即变得不耐烦起来。“你说什么,约翰尼?”他问。
“我想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司法官,要么你就是个聋子。”约翰尼说,“这两个人进来打破了我那个招待的鼻子,其中一个又无缘无故地开了一枪,还用手枪敲我的招待。我叫他们走开,他们一直不肯走。我正想写张控告信,让法律处置他们呢。”
他说话时那自命不凡的神气使这三个人感到十分滑稽。奥古斯塔斯开怀大笑,考尔与托比也笑起来,连内德·蒂姆也笑得合不拢嘴。
“年轻人,你可太低估我们的名誉了。”奥古斯塔斯说,“我们在这一带执法的时候,你还在吃奶呢。多少人因为我们赶走了印第安人,救了他们的命而感谢我们,可你现在倒要控告我们。要是让哪个跟我们一起当保安队员的人知道了,非吊死你不可。再说,敲一下这个好吃懒做的堂倌也算不了什么罪过。”
“约翰尼,我劝你别再骂了。”托比说,“你的行为太过火了,最好道个歉,再给我拿瓶威士忌来。”
“我要是听你的话,就他妈的不是人。”约翰尼说完,便跨过倒在地上的侍者到楼上去了。
“楼上有什么?娼姐儿吗?”奥古斯塔斯满怀希望地问道。他一直感到心烦意乱,正想找个女人做伴。
“是的,约翰尼有个墨西哥小姐。”托比说,“我看原谅他算了。他是莫比尔人,听说那里的人性情比较暴躁。”
“哼,这跟水土没关系。”奥古斯塔斯说,“我们那伙人也有烈性子的,但都不是亚拉巴马莫比尔人。”
他们拿了一瓶酒,围着桌子坐下,聊起了往事。托比向他们打听杰克,他们俩小心翼翼地回答他,避而不谈杰克正在逃亡的事。他们正聊的时候,那个招待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贴着墙边出去了。他的鼻子不流血了,但衬衫上沾满了血迹。
“哈,他好像叫人宰了一样。”托比兴冲冲地说。
内德·蒂姆与他的朋友们很快就玩起牌来,可是那几个人惊魂未定,不一会儿内德便把他们的钱洗劫一空。
听说他们正赶着一群牛去蒙大拿,托比·沃克若有所思地说:“我要是没有结婚,肯定跟你们一块儿去,那里准有好草场。这个时候的司法官主要是抓醉汉,无聊极了。”
他们离开酒吧,他又照惯例巡逻去了。奥古斯塔斯把刚买的骡子套到车上。他们往回走时,圣安东尼奥的街上已空无一人,寂静得很。明月高悬,两只无主的山羊在一棵老白杨树下找草吃。四十年代他们刚到得克萨斯时,人们谈论的唯一话题是特拉维斯以及他那一场英勇的败仗。然而时过境迁,战斗已被遗忘,工事也被遗弃了。
“喂,考尔,我看他们把咱们忘了,就像他们忘了那棵白杨树一样。”奥古斯塔斯说。
“他们怎么能不忘?”考尔问道,“咱们又没有在这儿待下来。”
“这不是理由,理由是咱们没死。”奥古斯塔斯说,“特拉维斯败了,人们写地方史的时候就把他写到书里。如果有上千个科曼切人把咱们围困到一个山沟里,把咱们消灭光,就像卡斯特被苏族人消灭一样,那他们就会给咱们写赞歌,还要唱上一百年。”
考尔觉得这些全是废话。“我怀疑科曼切人不会上千人一齐出动。”他说,“如果会,他们早就占领华盛顿特区了。”
奥古斯塔斯越想他们在酒吧里受的气,心里就越窝火。要知道,他们曾在这家酒吧里被誉为英雄呢。
“我真该敲那个兔崽子莫比尔两下。”他说。
“他真的害怕了。”考尔说,“我相信托比下次见到他肯定会教训教训他。”
“这不是问题的要点,伍德罗。”奥古斯塔斯说,“你从来就抓不住要点。”
“那么要点是什么,他妈的?”考尔问。
“像这样下去,过不了二十年,咱们的处境就跟印第安人一样了。”奥古斯塔斯说,“这些地方像这样发展下去,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到处成了教堂和干货店,紧接着,等你明白过来的时候,他们就把咱们这些吵吵闹闹的老家伙抓起来,送到印第安人保留地去,省得咱们吓唬他们的夫人们。”
“依我看,这种可能性不大。”考尔说。
“太他妈的可能了。”奥古斯塔斯说,“假如我能找个我喜欢的印第安女人,就和她结婚,因为他们既然把我当成印第安人,我干脆就像印第安人那么干。看来咱们把最好的年华用来打仗,还站错队了。”
考尔不想为他的胡诌和他争论。他们正路过几间墨西哥穷人住的土坯房,快到城边了。从一间土坯屋里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一离开城,考尔就放心了,因为奥古斯塔斯在气头上时,什么都干得出来。一旦到了野外,他即使生气开枪,至多不过打死一条蛇,而不会是一个蛮不讲理的侍者。
“咱们打仗时没站错队,”考尔说,“稀罕的是你一直站在正确的立场为法律而战斗。杰克胆子太小,成不了歹徒,可是你的胆子并不小。”
“我也可能成为歹徒。”奥古斯塔斯说,“那也比像托比·沃克那样靠抓醉鬼过日子强。你看见了吗?分手的时候他是真心想跟咱们一块儿来,都快哭了。托比从前挺灵巧的,可你瞧他现在的样子,胖得像只鼹鼠。”
“他是胖多了,他本来就是个矮胖子。”考尔说。但他承认,在那件事上,奥古斯塔斯说对了。他们上马离开时,托比的确显得很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