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圣约瑟夫只有一间尘土满地的木板房,她的孩子在阁楼上有个小间。迪只在半夜偷偷地来过两次,为的是不败坏她的名声。他也喜欢乔,认为他长大后能成器。她与迪见最后一面时,他们编了天花这个故事。
“我要去北边了,爱尔迈拉。我出汗出够了。”他说。
“你去南方吧,你会过得好一些。要是有人问起你丈夫,就说他得天花死了。你可以当一个寡妇。我很可能得天花,除非我运气好。”
“我跟你一块儿去北边,迪。”她轻轻地说。她不想给他施加压力,况且,即使施加压力也不会对迪起作用。
然而迪只笑了笑,捋了捋他的黄胡子。
“不,”他说,“你该有个好名声。我敢说你能当个女教师。”
说完,他甜甜地吻了她一下,告诉她好好照看他的儿子,给她留下了十块钱,以及对他们在阿比林和道奇共同度过的不平静的日日夜夜的回忆。她知道他不会带她去北方——迪总是独来独往。只有在城里待着赌博时,他才喜欢女人。他主动提出要去找那个把她糟蹋得不成样子的野牛猎人。她佯装不知道那个人的姓名,因为迪不够粗野,肯定不是那个人的对手,到头来被杀的一定是他。
至于七月,与他结婚没有耍什么手段。他和那些年轻牛仔一样,从未碰过女人,甚至从来没有和女人说过话。只两天工夫,他便成了她的。她很快发现他没给她什么好印象。他习惯于墨守成规,日复一日干同样的事情。十天里有九天他忘记把沾在嘴唇上的酸奶抹掉。但他不像猎人那样粗野,和他在一起至少不会遭受那种对待。
她听说杰克在城里时,心想,何不跟着他逃之夭夭,尽管她知道杰克不如迪可靠。可在他打死本之后,她便将这个小小的梦收了起来。这是她心中唯一的小小的梦。
从此,生活变得非常无聊。大部分时间她都坐在阁楼上,耷拉着两条腿,回忆与迪和杰克在一起的日子。
七月正坐在暗处耐心地瞧她,老实得像头小牛,嘴上仍沾着酸奶。他这副耐心的样子使她极想用一切可能的办法来折磨他。
七月明白他因某种缘故惹恼了爱尔迈拉,她对他的一言一行都看不顺眼。有时他想,是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只会让老婆反感、心情郁闷。
他一直竭尽全力表现得好些。他和小乔分担了全部家务杂活儿,力争不让她有所不便。然而他越是彬彬有礼,差错出得越多,不是说错了话,就是办错了事,要么就平白无故地惹她生气。晚上也是如此,她冷冰冰地看着他,使他不敢用手碰她。她睡在离他三十厘米的地方,使他觉得好像离她有几公里远。凡此种种,使他心情极坏,因为他爱她胜过了一切。
“把嘴擦一擦,七月。”她说,“希望你学着点儿,要不就别再喝酸奶了。”
他难为情地擦了擦嘴。每当爱尔迈拉的脾气上来,他便紧张得连是否吃过饭,或者到底吃的是什么都记不清了。
“你没生病吧?”他问。这一带热病正流行,如果她得了病,就能弄明白她为什么如此暴躁了。
“没病。”她说。
他想,既然已经谈到杰克的事,不如一口气说完,反正她迟早是要生气的。
“要是现在出发去抓斯普恩,我想一个月后我就能回来。”
爱尔迈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就是离开一年她也不在乎。她反对这件事是因为她知道桃子在幕后怂恿。倘若让谁来吩咐他去干什么,这个人应该是她,而不是桃子。
“把乔带上。”她说。
七月未曾考虑过这一点,他倒是想过不妨把罗斯科带上。
“那怎么行,你需要他。”七月说,“你有家务活儿要干。”
爱尔迈拉耸耸肩。“我会给那头老牛挤奶,”她说,“杂活儿也不重。咱们又没种棉花。我想让你把乔带上,他该见见世面了。”
在长途旅行中,这孩子也许是个帮手,这倒是真的。如果抓住犯人,就要有人帮着看管。可这么一来,就意味着把爱尔迈拉独自留在家里,他不愿这么做。
她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便坐在桌子旁边看着他。
“我以前就一个人待过,七月。”她说,“没有什么不便的。要是有拿不动的东西,罗斯科可以帮忙。”
这固然不错——这当然不是说罗斯科对此特别负有责任——但罗斯科说他背痛,如果迫使他干点儿类似体力活儿的工作,他便会一连几天抱怨不休。
“可能会打起来,”七月说。他想起人们说,杰克·斯普恩有几位朋友,挺难对付。“我并不盼着打起来,不过,一个赌徒,你是很难捉摸透的。”
“我不信他们会朝孩子开枪。”爱尔迈拉说,“你把乔带上,他迟早要长大。”
说完,她嫌屋里太闷,便到屋外坐到一截树桩上。萤火虫四处飞舞。接着,她听见七月也出来了。他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尽管他一直这么有礼貌,这么和气,爱尔迈拉仍旧痛恨他。她怀孕了,这件事他还不知道。如果她想办法,以后他也不会知道。她完全是由于害怕才结婚的,其实她既不喜欢他,也不想要孩子。但是她不敢终止妊娠。在阿比林,她认识一个叫作詹妮的姑娘,试图终止妊娠,结果因流血过多而死去了。在一个刺骨的寒夜,她死在爱尔迈拉屋外的台阶上。血顺着台阶往下流,冻成了红色的冰。死去的姑娘詹妮牢牢地冻在台阶上,人们不得不浇些热水才能将尸体移开。
这景象足以使她放弃终止妊娠的打算。但是想到将来多个累赘,又十分痛苦。她不想从头至尾再经历一遍,也不想和七月约翰逊过下去。只是因为那个猎野牛的过于粗野,她才吓得想要改变一下生活方式。
在史密斯堡,她的生活太不同了——无聊得很,大多数日子里,她简直不知道为什么要离开被窝。城里的女人们虽然没有理由猜疑她,但对她都是满腹狐疑,而把她一个人晾在一边。有时她实在忍受不住,想闯进酒吧,与里面的一两个姑娘谈谈话,但她还是给冷漠让了步。她整天什么也不干,只是呆呆地坐在阁楼边沿上。
爱尔迈拉看着屋后林中萤火虫闪闪的荧光,等着、听着。果然,几秒后她听到了金属发出的咔咔声——在回城值勤前,七月又在慢慢拨弄他那把手枪的弹膛了。他天天这么干,恨得她直咬牙。
“我要去看看,”他说,“时间长不了。”
他天天晚上都这么说,而且说的是实话。除非河工们打起来,否则他从不在外久留。他主要是盼望他上床时她想要他。但是她不想要。从她确信自己已有身孕以来,总与他保持一定距离。他的感情受到了伤害,但她对此无动于衷。
听着他在黑暗中走远,她的情绪更加低落了。生活好像没有希望。她盼望七月与乔马上就走,这样她就不必每天与他们打交道。他们的需求十分简单,但她已不想见他们。
随着时光流逝,她越来越思念迪·布特了。他与七月约翰逊截然不同。七月的一举一动都可以猜透,迪却经常干意料不到的事。在阿比林,一次,迪想报复一位他不喜欢的夫人,便假装送给她一个从面包房买来的精制馅饼。他让面包师烤了个馅饼皮,看上去完美无缺,又来到车马店,在馅饼皮里填上刚拉的马粪。那位夫人——一个名叫萨尔的女人,大个子,坏心眼——直到把饼切开才发现这是个恶作剧。
想起迪干的那些事,爱尔迈拉暗自笑了。她是在堪萨斯陷入困境时与迪相识的。当时她还是个姑娘,从那时起,到现在已有十五年之久。她认识的当然不止迪一个人,还有很多其他人。有的只认识几分钟,有的一两个星期或一个月。但她与迪时常来往。他就这么捋捋胡子,心满意足地独自扭头去了北边,这使她很受刺激。他或许以为,这样一来她便可以极容易地落个好名声。选择七月是她自己的过错,可她并没料到他的彬彬有礼到头来竟会如此激怒她。
夜深了,月亮已升到松树梢。爱尔迈拉坐在树桩上望着明月,为能独自一人待着而庆幸。想到七月和乔即将离开,她的精神倒好了些。她想,一旦他们离开,什么也无法阻挡她的出走。差不多每个星期都有船去阿肯色。迪·布特或许同样在思念着她呢。他不会在乎她怀孕了——他从不把这类事放在心上。
想到去找迪,她不由自主地笑了。当七月去寻找一个赌徒时,她将去寻找另一个赌徒,但去的方向恰恰相反。等七月回来,不管抓没抓到杰克,发现自己的老婆已远走高飞,他或许会惊诧得连酸奶都想不起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