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只习惯羽绒枕头和阿肯色娼姐儿。”奥古斯塔斯说,“只可惜他现在不得不跟咱们这样的老土打交道。”
“你留些话,明天再胡说吧。”考尔说,“皮德罗的马总会在什么地方。罢手之前,我想再找一下。这样一来,咱们就要兵分三路了。”
“把我分到离家最近的那一路。”杰克说,他向来把抱怨当作光荣,“倒霉的墨西哥把我的屁股都颠翻个儿了。”
“可以。”考尔说,“你、狄兹和盘子赶着马群回去。”
他当然想把狄兹留下,但他只相信狄兹能把威尔巴杰的马群带回孤鸽镇去。盘子波吉特虽说是个好手,但还没有考验过,至于杰克,他也许会把自己都丢了。
“古斯,爱尔兰人交给你了。”他说,“他们要是会骑马,你们一定要在河这边追上这一群。可别跟他们留下来打扑克。”
奥古斯塔斯思考了一下。
“这就是你的战略,是吗?”他说,“你、纽特和豌豆眼去干有趣的事,让我们来干杂活儿。”
“怎么这么想呢?我是想让你轻松点儿。”考尔说,“瞧你这副德行,老朽不堪。”
“那么,早饭时见。”奥古斯塔斯说着,从纽特手里接过缰绳,“但愿那两个爱尔兰人别盼着坐车。”
说完,他便策马疾驰而去。其余的人则骑到豌豆眼和盘子那边等着。
“豌豆眼,你跟我去。”考尔说,“还有你——”他看着纽特。尽管这样做会使纽特遇到更多的危险,他还是决定把孩子带在身边,这样他不至于学坏——跟着奥古斯塔斯非学坏不可。
“你们三个的任务是日出前把马群带回镇上。”他补充了一句,“我们要是回不去,你们把威尔巴杰的马还给他。”
“你打算在这儿干什么?留下来结婚吗?”杰克问。
“我还没算计好呢。”他说,“你别为我们操心了。把马带走就是了。”
他说的时候看了看狄兹。他不能正式任命他当两个白人的领导,但想让他明白,把马带回去是他的责任。狄兹没说什么,但当他打马准备领马群离去时,一马当先,好像群首理应是他站的位置。
盘子波吉特骑到马群另一边,让杰克照顾后面。
杰克好像对这一切丝毫不感兴趣,他向来就是这么个人。“考尔,你可真够朋友。”他说,“我回家还不到一天,你就叫我来偷马。”
但他还是跟着马群走了,不久便消失在黑暗里。豌豆眼打着哈欠看着他走远。
“我敢说,杰克还是老样子。”豌豆眼说。
一小时后,他们在北边数公里外的一个狭窄山谷里找到了马群。考尔估算了一下,有一百多匹。这一情况也有难处——马群离弗罗斯的大本营只有一公里多远,而且方向也不好。要想把马带走,或者路过牧场,或者向北过河,那要多走很多路。如果皮德罗·弗罗斯及其手下人真的追过来,天亮之后就能在这里轻而易举地捉住他们。他们连个能躲藏的隐蔽处都没有,而且孤立无援,只有豌豆眼、那个孩子和他自己来对付一支墨西哥牧人队伍。
他既然找到了马群,就绝不肯空手而归。他决定把马群从牧场中带过去,寄希望于那里的人都已酒后酣睡。
“终于找到了,”他说,“把它们带走。”
“好大一群呀。”豌豆眼说,“短时间内咱们用不着再来了。”
“咱们永远不来了。”考尔说,“卖掉一些,其余的跟咱们去蒙大拿。”
生活终于开始了,纽特想。此刻他在边境线以南,正准备把一大群马赶回去。过不了几天,他将沿着赶牲畜的路到一个他闻所未闻的地方去。大多数从孤鸽镇北上的牛仔只不过是去堪萨斯,还以为那已经够远的了。蒙大拿肯定比那里远一倍还多。他想象不出那个地方是什么样子。杰克说那里有野牛和群山,野牛、群山他都没见过,还有雪,这是最难以想象的。他见过土和山包,所以群山是个什么样子,他多少有点儿谱。他还见过报纸上的野牛图片,那报纸是驿车夫偶然留给古斯先生的。
雪嘛,神秘得很。长这么大,他只在孤鸽镇见过走廊上水桶里的薄冰。然而冰不是雪。据说雪能在地上堆积很厚的一层,在雪上走路很费力气。他虽然见过人们乘雪橇在雪上滑行的图片,但仍想象不出在雪里到底感觉如何。
“我看咱们得马上回去。”考尔说,“要是能把他们吵醒,他们早就该醒了。”
他看了看那孩子。“你到左边去,”他说,“豌豆眼在右边,我在最后。倘若出事,我能最先发现。他们如果穷追不舍,咱们总能给他们扔下三四十匹,他们也许就知足了。”
他们把马群拢在一起,静静地向西北方向赶去。他们偶尔挥动一下绳索,赶马前进,尽可能少讲几句话。纽特感到有点儿蹊跷,他一度以为他们是来墨西哥买马的,而不是偷马。他简直不理解,像格兰德河这样一条小泥沟,竟使合法与非法的概念变得如此不同。在得克萨斯那边,偷马是要判绞刑的。许多墨西哥牧人因过河到那边去干他们现在干的勾当而被绞死了。队长一向因对盗马贼从不手软而闻名,他们却在这儿偷了整整一群马。显而易见,到河这边来干这种事,就不是犯罪,而变成围猎了。
纽特的确不认为他们在干坏事——如果是坏事,队长是不会干的。但是他突然想到,也许按照墨西哥的法律,他们这样做也是犯死罪的。这么一想,围猎就不那么对劲了。当初想象来墨西哥会是怎样的情景时,他一直以为最主要的危险准是枪弹,现在他不那么确信无疑了。来这儿的途中他不曾担忧,因为身边有大队人马。
他们动身返回,旁边没有了大队人马,他感觉周围好像一个人也没有了。豌豆眼已经到了山谷那一头,队长在后边,离他一公里远。假如突然冲出一批杀气腾腾的墨西哥牧人,恐怕他都不能马上找到他们俩。即便不马上被抓住,他也很容易迷路,尤其是在被人追赶时。弄清孤鸽镇的方向可太难了。
假如被抓住,那就别盼望得到怜悯,唯一能安慰他的是四周好像没有可以用来把他吊死的树。奥古斯塔斯先生曾讲过一则故事,说因为没有树,人们不得不将一个盗马贼吊死在马厩的大梁上。可是据纽特所知,墨西哥连马厩也没有。只有一件事他了解得最清楚,那就是他害怕了。他心神不安地走了几公里,关于被吊死的新想法一直缠着他。有时,这一想法变得十分强烈,他甚至用一只手去掐自己的脖子,以感受一下不能呼吸的滋味。用手掐的感觉并不那么糟,可他明白,用一根绳子肯定糟糕多了。
他们走了好久,还没有发现墨西哥牧人。马群在月光下走成长长的一条线,轻松地一路小跑着。他们早已越过牧场,夜晚安谧、宁静,纽特稍微放松了些。这种行为队长、豌豆眼和其他人毕竟干过多次了,只不过是一夜的工作,而且马上就要结束了。
纽特一点儿也不累。他的心神安定下来后,便开始想象赶着这么一大群马进孤鸽镇该是何等神气。凡是瞧见他们骑马进镇的人,都会意识到他现在已经是大人了。如果罗丽娜碰巧在那个时候从窗口往外看,她也将这么认为。他、队长和豌豆眼正干着一件非凡的事情。狄兹将以他为傲,连博利瓦也会注意到他。
一路顺风,万事如意,弯月明亮地挂在西天。对纽特来说,这似乎是一年里最长的一夜。他不停地朝东方看,希望在地平线上看到一丝亮光,但地平线仍漆黑如故。
他憧憬着清晨把马群赶过河并穿镇而过,那该有多惬意啊!然而,就在此时,宁静的夜刹那间消失了。他们正走在河南边不远处的平原上,这里长满了矮查帕拉尔树丛。当他们引导马群绕过最密的树丛时,意外发生了。纽特正离开他的位置一小段距离,好让马群绕过灌木丛。就在这时,他身后传来了枪声。他还来不及看看周围,甚至连枪都没摸到,马群就炸了窝,四散狂奔。他看到一半的马从后面冲过来,离他最近的几匹猛然转身,冲进了查帕拉尔树丛。接着,他听到在树丛另一边的豌豆眼的枪响了。他现在全然丧失了思考能力,搞不清到底出了什么事。马群刚开始乱跑时,大部分在他身后,在他前面的马行进的方向仍和他保持一致。可是,转眼间,正当整群马在这片不熟悉的土地上狂奔起来时,他突然发现另一群马潮水般地从右边向他直奔而来。这个新马群从北面绕过查帕拉尔树丛,跑过来与原来的那一群会合。纽特还来不及考虑是怎么回事,就被裹进了马匹的海洋里。两群马会合时,有几匹失蹄倒在地上。像有几百匹马在嘶鸣,在一片混乱声中,他突然听到了吆喝声和咒骂声——墨西哥人的咒骂声。令他大吃一惊的是,有一个人像他一样被夹在马群中间,但既不是队长,也不是豌豆眼。这时他才明白,是两群马跑到一起了。他们的那群是去得克萨斯的,另一群则从得克萨斯来。两群马来自相反的方向,都想绕过同一片灌木丛。
即便明白了也无济于事,因为他身后的马追了上来,都在争着寻找奔跑的空间。他一度想挤到马群外边去,但那里已经有了两个人,拼命地把马群往相反方向赶。他们不是自己人,也控制不了马群。这时他反而感觉在马群中间至少要安全一些。
情况很快便清楚了:他们的马比刚来的这一群多得多,并正在逼这群马汇入。顷刻间,所有的马便都朝西北奔去,纽特仍待在马群中间。一匹阉过的大眼马几乎要把耗子撞倒了。纽特听到左边响了几枪,忙猫了猫腰,心想这几枪准是朝他打的。就在他低头的当儿,耗子跳过了一片相当大的查帕拉尔树丛。纽特因一直盯着枪响的方向,对耗子的这一跳猝不及防,松脱了一只马镫和一根缰绳。他用手扶着马鞍角,才得以留在马背上。在这之后,他便专心致志地骑马,虽然间或仍听得到枪声。他把身体俯在马背上。其实,他实在是过于谨慎,因为马群奔跑扬起的尘土使他在白天也很难看出三米远。他打心眼儿里感激尘土,虽然尘土呛着他了,但能保护他免遭枪击,后一点更重要。
跑出几公里后,马群不再像刚才那样挤在一起了。纽特忽然感觉他必须设法绕出马群,不能让自己像河上漂的牛粪一样,被马群拥着走。但是他不知道这么做的后果会怎样。如果墨西哥人还在那儿,他开不开枪?他不敢把手枪从枪套里抽出来,万一耗子再跃过灌木丛,可能会把枪甩掉。
他一路跑着,设法不从马背上掉下去,并希望他和马群不要突然碰上陡岸或者挤进一条深沟什么的。这时,他听到了一个声响,他深信那是队长的枪声——那支大亨利枪的声音。纽特一共听见了两声枪响,毫无疑问是队长的枪,因为边境一带只有他还在用大亨利枪,别人都换成较轻的枪了。
那枪声说明队长安然无恙。奇怪的是枪声从前边过来,队长却一直是在后边的。他又一想,那些墨西哥人不也在前边吗?队长可能是设法在马群中奔跑时,赶到前头对付那些人去了。
纽特朝身后望去,见东方已泛红,虽只是一条红线,就像有人用红蜡笔在黑暗的大地上抹了一笔似的,但这意味着黑夜即将过去。他不知道他们现在在什么地方,但他们仍控制着大群的马。马群已散开,他慢慢地骑出了马群。虽然东边的天空已呈红色,但大地似乎更黑了。他什么也看不见,只是全神贯注地跟上马群,希望它们在朝正确的方向走着。经过那一阵心惊肉跳,他还活着,也没受伤,他感到有点儿奇怪。他不停地看东方,盼望天快点儿亮,使他能瞭望四周,确认是否安全了,是否可以放松一下。他总觉得手持枪械的墨西哥人就在他身后百米远的地方。
纽特希望队长再开枪。他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使他如此手足无措的境况。无论他怎么眨眼,看到的只是黑乎乎的大地和白蒙蒙的尘土。太阳很快就会解开这个谜,他将看到什么呢?也许队长和豌豆眼在十六公里之外,而他自己可能正和皮德罗·弗罗斯的牧人一起朝墨西哥走去。
这时,他来到了一片高地,在西北方向看到了一条“银带”,那只能是那条河。淡淡的月亮高悬在河上空,他精神大振。一过河就是得克萨斯了。虽说与墨西哥一样黑,但毕竟到了。看见河的欣慰驱散了他心中的恐惧。他甚至认出了孤鸽镇上游两公里远的那个河湾——老科曼切渡口。不管跟着谁,反正他到家了。
见到这么熟悉、安全的地方,他竟想大哭一场,这真叫他丧气。对他来说,这一夜好像延续了好多天——在这些天里,他无时无刻不在担心,担心会做错事,会因一件事做错而永远无法返回孤鸽镇,或者即使回来了也不光彩。现在这一切都结束了,他就要回家了。这莫大的慰藉如同一股温泉流遍全身,也从他的眼中流了出来。他很高兴天还黑着,要是别人看见他这副样子,会怎么想呢?他迅即用手擦去这快慰的泪水。因脸上尘土太厚,他抹去的仅是潮乎乎的泥土而已。
又过了片刻,马群靠近河边时,天色已从黑暗转为灰白了。东方地平线的红色不再是一条线,而是像抖开的扇子一样向上伸展开去。纽特很快就看清了在第一缕暗灰色的光线中挪动的马群。好大的一群啊!就在他感觉自己已控制住内心洪水般的冲动时,黑暗基本消失了,第一道阳光划过草原,透过飞扬的尘土抚摸着疲惫不堪的马匹。大多数马匹已经慢了下来,小步朝前跑着。前边,考尔队长怀抱着那支大亨利枪,正在岸上等候。母夜叉已被汗水浸透,马群过来时,它高高地抬起了头,并且不安地摆来摆去,甚至还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耗子的动静。队长和他的马好像一点儿也没有受长夜奔波的影响。见到队长和他的坐骑,纽特太激动了,不得不再次抹掉眼泪,结果把他的脏脸越抹越花。
在河下游的远处,他看见豌豆眼坐在那匹四肢瘦长的棕红马上。他们管那匹马叫沙丁鱼。那几个墨西哥牧人已经无影无踪。纽特有问不完的问题,他想知道他们都做了些什么,他们都到过哪儿,但不知从何问起。他走到队长那里,让耗子离母夜叉远远的,免得被它咬了。见到队长,他什么也没问。如果是古斯先生、狄兹或者豌豆眼,他会把全部问题一股脑儿倒出来。但眼前这位是队长,所以他的问题都原封不动地存了起来。在他有生以来最激动人心、最重要的一夜结束之时,他只简单地说了声“早安”。
“的确是一个令人高兴的早晨,不是吗?”考尔说着,朝这一大群马看去。这群马的数量远远超过一百匹。马群分散在河岸低处,一字排开喝着水。豌豆眼把沙丁鱼骑到河里,水齐马镫深,他不让马群再往南散去。
考尔知道,这是一次百年不遇的好运气,因为正好碰上四个墨西哥盗马贼,他们从得克萨斯偷来的马被带回了大部分。那几个墨西哥人还以为遇上了大部队——倘若不是大部队,怎么会有那么多马?——所以他们无心恋战。但他不得不数次开枪,将企图把马群赶走的墨西哥人吓跑。
至于那孩子,除了脸上脏些,他经历的一切使他得到了一点儿经验,是件好事。
他们默默地一同坐着,太阳已露出半张脸,将四射的光芒洒在绿色的河流和正在饮水的马群身上。有些马躺在浅滩上,在凉泥里打滚儿。当马群开始三三两两登上北岸时,考尔拍了拍**的马,便和那孩子向河里骑去。考尔还松开了缰绳,让马喝水。他对自己的这匹马极为满意,就像对这次收获感到满意一样。它步履轻稳如猫,也显不出疲倦。但那孩子的马已经累垮了,一周内难以恢复元气。豌豆眼的那匹棕红马也好不了多少。考尔让母马尽情喝了个够,才收紧缰绳。大部分马匹已经上了北岸,太阳也离开了地平线。
“咱们慢慢往回走吧。”他对孩子说,“但愿威尔巴杰口袋装满了钱。咱们有马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