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看看去。”狄兹说。
他们一前一后跟着狄兹,越过一座低矮的山包,停了下来。数百米外有火光跳动。一停下来,狄兹的判断便马上得到了证实。歌声听得清清楚楚,甚至挺熟悉。
“嘿,这不是《玛利·麦克克里》嘛。”纽特说,“大嘴唇常弹的。”
考尔几乎不知道想什么好了。他们偷偷走近了些,来到一个废弃的大畜栏拐角处。栏杆年久失修,遍地都是木头。这个营地显然荒废已久,牧人原来住的棚子连顶都没有了。从唱歌人的火堆上冒出的烟袅袅上升,比月光还白。
“这个营地被火烧过。”考尔说。
他已能清晰地听见他们在唱歌了,这更使他迷惑不解。不是墨西哥人的歌声,也不是得克萨斯人的,听来像是爱尔兰人在唱。可是,爱尔兰人为什么要到皮德罗·弗罗斯的旧牛栏来举行歌会?这一回他可真遇到怪事了。
“我看最好把他们抓起来。”他说,“咱们从三面进去。要是看见有人逃走,就把马打死。”
“没有马,”狄兹提醒他,“只有一头骡子和一头驴。”
“不管是什么,开枪就是了。”考尔说。
“我打着人怎么办?”纽特问。
“那是他的事,”考尔说,“不让他溜掉是你的事。”
他们把马拴到一棵粗矮的树上,朝小棚走去。歌声停了下来,还能听到声音,是吵架声。
就在这个时候,队长和狄兹走开了,剩下纽特一个人,陪伴他的只有高度的紧张和重大的责任。骤然间,他发现他离他们的那几匹马最近。那些人如果是训练有素的土匪,他们当然会先来抢夺这儿的三匹马。唱歌也许只是个计谋,为的是麻痹队长的思想,也许不止两个人,其他人在黑暗里藏着呢。
他刚一想到或许不止两个人,便后悔不该这么想。这种想法简直令人毛骨悚然。在他和棚子之间有不少矮树丛,大多是查帕拉尔灌木,其中任何一丛后面都可能藏着手持鲍伊猎刀的土匪。豌豆眼常给他讲述,在一个懂得如何操刀的人手里,这种单刃猎刀何等方便、有效。他缓慢地向前挪着步子,那些用刀捅人的描述历历在目。还没走出十步远,他便断定自己的末日已到。他明白,连最没有经验的土匪也能轻而易举地把他干掉。他从来没开枪打过人,何况一到晚上他的眼神又不好。他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的无能,当即被吓蒙了,虽说不至于对将要发生的事情连害怕都不知道,但已无力想出抵抗的办法了。
他心里甚至闪过对队长不满的念头。队长真不该如此粗心大意地把他甩在房子这边,离他们的马这么近。他压根儿没有得到考尔队长信赖的奢望,队长此刻的信赖反成多余的了。他对队长留给他的重任感到无能为力。
时间在不停地流逝,他自己也握着手枪慢慢地朝棚子走去。队长与狄兹在身边时,这个棚子显得那么近。一旦他们离开了他,棚子又显得那么远,他还不得不应付那么多包藏杀机的黑影。叫他放心的是,黑影里的人们在大声谈话,或许听不见他的到来,除非他自己完全失控地把枪弄响。
来到离棚子不到三十米的地方时,他停了下来,蹲到一个树丛后面。这棚子只能算是一个单面斜顶棚,四周用泥坯垒起,墙壁上尽是窟窿,要看里面很容易。纽特看见吵架的两个人都长得矮墩墩的。他们都没有带枪,也不像有枪的样子。两人都穿着脏汗衫,那个年纪大点儿的几乎没有头发,另一个看起来很年轻,也许并不比自己大。他们手中有一个瓶子,里面的东西肯定不多了,因为年纪大的那个不肯把它递给年轻的那个。
他们的谈话内容也听得清清楚楚——他们在为下顿饭争吵。
“我说咱们把骡子吃了。”年轻人说。
“没门儿。”另一个说。
“那让我喝一口。”年轻人说。
“一边儿待着去。”年纪大的说,“你不配喝我的酒,也不许吃我的骡子。我全靠这头骡子,你也一样。它驮你这一路抱怨过吗?”
“你是指把我带到这沙漠里来送死吗?”年轻人说,“为这个,我还得去谢谢一头骡子?”
纽特这才看清,在棚子入口处的火堆旁边,有一头瘦骡子和一头小驴。
“不得已时,咱们把驴吃了。”秃头说,“你留头驴干什么?”
“训练它坐着吃棒棒糖呗。”年轻人说完便为自己的机智咯咯地笑了起来。
纽特靠近了些,恐惧感很快消失了。说这种话的人不像是危险人物。他刚要松口气,一只手突然抓住了他的肩膀。有那么几秒钟,他都快要吓昏了,心想下一步就该挨猎刀扎了。这时,他发现是狄兹。狄兹暗示他跟着走,他便朝棚子走去,一点儿不显得紧张。他们离破坯墙有一米时,纽特见考尔队长从另一边走进了火堆映照的亮圈。
“都别动。”他用平和的、近乎友好的声音说。
显然这句话对火堆旁的两个人来说并不那么友好。
“杀手!”年轻的那个大叫一声,蹦了起来,迅即从队长旁边一蹿而过,队长甚至来不及抓他或用枪筒给他一下。对一个胖子来说,这个人的动作真够敏捷的。狄兹和纽特还没来得及行动,他已跳上了那头骡子。纽特等着队长开枪,或者至少过去把他从骡子上揪下来,可没想到队长只是抱着枪站着看他。那孩子——顶多是个孩子——拼命地用脚后跟踢骡子,而骡子只蹦了一下便趴倒在地,把那孩子头朝下地扔回了原地。纽特仔细一瞧,才明白队长为什么不去费那份心——那是头瘸骡子。
见这个糊涂虫企图骑一头瘸骡子逃跑,狄兹忍俊不禁。他把枪搁在矮坯墙头上,用一只大手拍着腿大笑起来。
“你瞧,是头瘸骡子,”那孩子爬起来,气鼓鼓地说,“它的腿都不会迈步了。”
狄兹笑得更厉害了。秃头叹了口气,很高兴地看着队长。
“他是我兄弟,没什么能耐。”他平静地说,“上帝赐给他一副男中音嗓子,我猜想,他准以为对一个爱尔兰穷小子来说这就足够了。”
“我至少比你能耐。”那孩子边说边朝他哥哥身上踢土,像是要让这场争吵继续下去,可他哥哥仅仅一笑置之。
“要让骡子走路,就得把瘸腿治好。”他说,“这一类的小事你老是记不住,肖恩。”
骡子挣扎着站了起来,在队长身边一动不动。“我又没把它弄瘸,”肖恩说,“我骑的是驴。”
秃头好客地把酒瓶递给队长。
“只有一口了,”他说,“你要是渴了就请。”
“谢谢,我不喝。”队长说,“知道你们这是在哪儿待着吗?”
“反正没在爱尔兰,”那孩子说,“这我很清楚。”
“你们身边没带袋土豆吧,先生?”年纪大的说,“我们真想我们的土豆啊。”
考尔示意狄兹和纽特进来。见他们往里走,秃头站了起来。
“看来你们并不想杀我们。那么我来介绍一下。我叫艾伦·奥布赖恩,这是小肖恩。”
“你们只有一头驴和一头骡子?”考尔问。
“出发时有三头骡子,”艾伦说,“可我们太渴了,卖了两头骡子,换了一头驴和一瓶酒。”
“还有点儿豆子。”肖恩说,“豆子可不好吃。我才吃了一颗就把牙硌坏了。”
这回轮到考尔叹气了。他一直以为是墨西哥牧人,却不期邂逅了两个一筹莫展的爱尔兰人,而且连一匹像样的马都没有。就连这骡子和驴也像是在挨饿。
“你们是怎么到这儿来的?”他问道。
“说来话长。”艾伦说,“这儿离加尔维斯顿远吗?那是我们的目的地。”
“那你们可走过头了。”队长说,“你们待的这个棚子是皮德罗·弗罗斯的。他可不是个绅士,明天他要是发现了你们,准把你们吊死。”
“他肯定会,”狄兹随声附和,“他明天准会发疯。”
“那好,我们跟你们走。”艾伦说。他谦恭地将酒瓶递给狄兹和纽特。两人拒绝后,他便一口把酒喝干,将瓶子扔进黑暗里。“现在我们整装待发。”他说。
“把马牵来。”考尔对瞧着那两个爱尔兰人的纽特说。这两个人与他一不沾亲,二不带故,他完全可以把他们撂下不管。然而他即将完成的盗马行动会把这兄弟俩置于极度危险之中——皮德罗·弗罗斯将会在任何一个落到他们手中的白人身上泄愤。
“我没时间给你们详细解释了。”他说,“在南边我们有些马,我会叫人尽快送两匹来。准备好,我们可不能等。”
“你是说今天晚上就走?”那个孩子说,“那怎么睡觉?”
“必须做好准备。”考尔说,“我们一行动就是快速的,靠你们那头骡子和那头驴永远也跟不上我们。”
纽特很可怜这两个人。他们看来还挺和气。年轻的那个拎着一袋豆子。纽特觉得他走之前不能不说说干豆子。“你必须先把豆子泡一泡,”他说,“泡一会儿,豆子就软了。”
队长已经打马离开,纽特不敢久留。
“没水泡豆子。”肖恩说。他饿极了,每逢这种时候他总会绝望。
狄兹最后一个离开。他上马时艾伦·奥布赖恩走了过来。“希望你们别把我们忘了。”他说,“我真怕迷路。”
“队长说了来接你们,我们就会来的。”狄兹说。
“他们没准儿会弄辆篷车来,”肖恩说,“我最喜欢篷车。”“你最喜欢摇篮。”他哥哥说。
他们一直听着马蹄声,直至那声音消失在茫茫黑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