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杰克醉了没?”考尔问。
“嗯,没有。”奥古斯塔斯说,“我看他比今天早晨高兴多了。问这个干什么?”
“因为我希望他今天晚上能清醒些,”考尔说,“我想让你们俩都清醒些。”
“我能像我生下来那天一样清醒,可是弄不到一百匹马。”奥古斯塔斯说,“一百匹,扯淡。威尔巴杰只要四十匹,连这个数咱们也弄不来。就是找到了另外六十匹,又怎么处置它们?”
“如果去蒙大拿,咱们自己也需要有坐骑。”考尔说。
奥古斯塔斯放下酒罐,叹了口气:“我非踢杰克两脚不可。”
“为什么?”
“为他给你脑袋里灌了这么个馊主意。”奥古斯塔斯说,“杰克头脑简单,这种主意在他脑袋里这边进那边出,可任何馊主意一钻进你的脑袋就出不来了。你的脑子能陷住一头骡子。我在这暖和地方过了大半辈子,可你想让我去挨冻。”
“如果是块好地方,为什么不去?”考尔问。
奥古斯塔斯半天没说话。“我现在不想跟你争论蒙大拿。”他说,“还是说说今天晚上吧,咱们去哪儿弄一百匹马?”
“弗罗斯牧场。”考尔说。
“我就知道是去那儿。”奥古斯塔斯说,“咱们不是去偷牛,是去偷袭。”
弗罗斯牧场是科阿韦拉(6)最大的牧场,在格兰德河成为边界线之前就有了。那时,墨西哥牧人过那条河就像过任何一条小溪一样随便。曾属于那个牧场的几百万公顷土地现在成了得克萨斯的一部分,但是墨西哥人还是过河来抢牛抢马。他们认为这只不过是把自己的牲口赶回去罢了。牧场总部距此只有五十公里远,就在那里,他们养着几百匹马,大部分带着得克萨斯的烙印。
“我要是不了解情况,准以为你要发动一场战争呢。”奥古斯塔斯说,“老皮德罗·弗罗斯不会把一百匹马当礼物送给咱们的,就算这些马真是他亲自偷的。”
“干什么都得冒险。”考尔说。
“可不是嘛,你喜欢冒险,就像杰克喜欢女人一样。”奥古斯塔斯说,“咱们果真把马弄来了,那下一步怎么走?”
“卖给威尔巴杰四十匹,其余的留下。”考尔说,“再弄些牛,北上。”
“跟谁北上?”奥古斯塔斯问道,“咱们连个牛仔队伍都凑不齐。”
“咱们可以雇,”考尔说,“这一带有的是牛仔。”
一声长叹后,奥古斯塔斯站了起来。看来安逸的日子要中断一些时候了。考尔闲散的时间太久了,现在准备以六倍于常人的努力来弥补一下。
另一方面,把皮德罗的马弄来一些也是一种满足。皮德罗是老对手,与他对着干这件事仍有吸引力。
“让杰克干活儿还不如让人把他吊死呢。”他说,“你知道,叫他干活儿他有多委屈。”
“你去哪儿?”考尔见奥古斯塔斯走开,便问道。
“把这件事告诉杰克,”奥古斯塔斯说,“他也许想给枪上上油呢。”
“我看咱们把孩子带上吧。”考尔说。他一直在考虑这一问题。去偷一百匹马,每个人手脚都得用上。
“那当然好啦!”奥古斯塔斯说,“我对纽特一说,他准会高兴得从栏杆上掉下来。”
可是纽特听到这个消息时并没有坐在栏杆上,他正站在帽子溪的沙河**,听盘子波吉特呕吐呢。盘子待在溪上游不远处,一副病态。他刚与杰克·斯普恩、古斯先生一同从酒吧回来,虽然跌跌撞撞的,总算走回来了。他被河边的一块石头绊了一下,便吐了起来。这阵子正趴在河**吐个不停。纽特听他那声音,就像一头牛从泥窝里往外拔腿的声音一样。
纽特也恶心过几次,可从来没有这么严重,他有些担心了。盘子发出的声音像是快要死了。纽特根本想象不到一个人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病到这般地步,但杰克先生和古斯先生似乎并不担心。他俩在小河岸上站着,心平气和地聊天。
盘子病成这样,纽特无心享受古斯先生告诉他的好消息,尽管这是他多年来所盼望的。他不仅没有为这一好消息欣喜若狂,反而为盘子忧心忡忡,无暇顾及其他。
“我去叫博利瓦好吗?”他问。博利瓦是他们的私人大夫。
奥古斯塔斯摇了摇头。“博利瓦不能让一个醉汉醒过来。”他说,“考尔应该让你们这帮孩子干活儿。如果盘子在井“连鱼都没他喝得快——”杰克说,“如果鱼会喝酒。”
“鱼可不喝他喝的东西。”奥古斯塔斯说。他十分清楚,盘子是因为爱情受了挫折,醉酒是他的一种解脱。
“但愿队长别看见他。”纽特说。队长不能容忍酗酒,除非晚上少量喝些。
刚说完这句话,他们便看见队长出了屋子,朝他们走过来。盘子还在地上趴着。也就在这工夫,博利瓦用那根撬杠砸响了吃饭钟,比通常的晚饭时间早了些。队长恼火地往回看了看——显然他没有事先告诉队长这是为什么。铁碰铁的声音没有使盘子的状况好转。
杰克看了看奥古斯塔斯。“考尔会开除他的,”他说,“咱们能给他找个什么借口吗?”
“盘子波吉特是个好手。”奥古斯塔斯说,“他知道怎么找借口。”
考尔走上前去,看了看那个肚子一鼓一鼓的病牛仔。“他怎么了?”他皱起眉头问道。
“不知道,”奥古斯塔斯说,“我想他可能是咽了一团铁蒺藜。”
这时,盘子听见上面添了个新声音。他扭过头,看见队长加入了旁观者的队伍。显而易见,即使他病着,也最怕被队长撞见。他想不起在干豆酒吧都干了些什么,只记得他唱了不少支歌。可即使在这烂醉如泥的时刻,他也意识到必须向考尔队长解释这一切。有一阵他忘掉了罗丽娜,忘记了他爱着她,甚至忘记了她正和杰克在酒吧那边坐着,但是他始终没有完全忘记他今天晚上要与考尔队长骑马外出。就连在喝酒唱歌的当儿,他也想象着他们在马上。现在队长来了,说明出发时间到了。盘子没有把握他是否有力量站起来,更不用说上马、骑在马上圈牲口。但他意识到自己的声誉正濒临险境,若不试一试,他将忍辱终生。他的胃还没有完全停止抽搐,但他设法深深吸了口气,站了起来。他佯装要上岸去,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但他的腿不争气。他被迫跪倒在地,爬上岸来。
考尔走近这位年轻牛仔,闻到了酒气,明白他只是喝醉了。他万没料到这一手,他的第一反应是开除他,让他回到上海皮尔斯那里去——据说那个人不在乎喝酒。就在他张口之前,恰巧看见奥古斯塔斯与杰克两人在偷着乐,好像这一切不过是场闹剧。对他们来说,确实是闹剧一场,他们对恶作剧比对事业更感兴趣。不过,他们对这场玩笑格外兴致勃勃,却促使考尔想到,或许是他们耍手腕故意把盘子灌醉的,如果是这样,就不全是这孩子的过错。那两只老狐狸凑在一起开起玩笑来就更离谱了。在最不合适的时候搞这种鬼把戏,完全像他们的杰作——他们当保安队员的那些年没少干这类事。
此时,盘子已爬上岸,站了起来。站起来后,头脑清醒了片刻,他感到万分乐观,也许就此便能醒过来,可紧接着希望便成了泡影。他朝牲口群走去,想骑上他那匹马,但脚在从土里冒出来的牧豆树根上绊了一下,摔了个嘴啃泥。
看到盘子站了起来,纽特也觉得有了希望。紧跟着,他的朋友绊了个大马趴,纽特又直替他难为情。
杰克·斯普恩不适应博利瓦的习惯,听着钟声,他扮了个难看的鬼脸。
“谁叫那老家伙这么吵人的?”他问,“怎么没人给他一枪?”
“打死了他,就得让古斯当大师傅。”考尔说,“到那时候,就只得靠说话活命,要不就得饿着肚子听他叨叨到死。”
“你不听我的,就更糟了。”奥古斯塔斯说。
盘子波吉特又站了起来,双眼睁得溜圆,像一对玻璃球。他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平衡,好像害怕再摔一次就会像玻璃一样摔碎似的。
“你怎么了?”考尔问。
“怎么,队长?”盘子说,“但愿我能告诉你。”
“为什么不能?”
“因为我记不得了。”盘子说。
“他没事儿。”奥古斯塔斯说,“他只是想试试喝两瓶酒最快要用多少时间。”
“谁把他灌醉的?”考尔问。
“不是我。”奥古斯塔斯说。
“也不是我。”杰克咧嘴笑着说,“我只是给他找了个漏斗。我相信有个漏斗他能喝得更快些。”
“我能骑马,队长。”盘子说,“一上马就什么事都没了。”
“但愿如此。”考尔说,“我的队伍里可不要不能干活儿的人。”
博利瓦仍然在敲钟,杰克气得火冒三丈。
“妈的,今天要是国庆日,那我自己会放炮的。”他说着,掏出手枪。人们还来不及说话,他已朝着房子的方向一连开了三枪。钟声依旧,好像没有人开过枪一样,但至少纽特被吓坏了。即便博利瓦的钟声令人心烦,这么干也太莽撞了。
“你那么好打枪,难怪你得东躲西藏的。”奥古斯塔斯说,“要想止住这声音,就去用块砖砸他脑袋。”
“能开枪干吗走路?”杰克再次咧嘴笑着说。
考尔一言不发。他注意到杰克实际上把枪口抬高了许多,避免伤害他们的厨子。这是杰克的典型作风——他总喜欢表现得更蛮横无理些。
“你们这伙人要想吃饭就快点儿去。”他说,“太阳一下山就该出发了。”
晚饭后,杰克与奥古斯塔斯到外边吸烟、漱口去了。盘子坐在荷兰烤炉上边呷咖啡边用手按太阳穴,两个太阳穴都像被人用小斧子狠狠敲了一下似的。狄兹和纽特去牲口圈牵马。纽特敏感地意识到,在全体人员中,他是唯一没有随身武器的。狄兹有一把大得像火腿似的左轮手枪。他只在外出时才带着,因为连他都不够强壮,带上一整天就要累垮。
队长赶在他们前头到了牲口圈,因为给母夜叉备鞍要费点儿事。狄兹和纽特来时,他已经把它拴到木桩上了。纽特到马厩取绳子时,队长转身交给他一把放在枪套里的手枪和一条皮带。
“备而不用比用时没有强。”他加了一句,神情有点儿严肃。
纽特把枪从枪套里抽出来。它略带油味——队长白天肯定给枪上了油。这当然不是他头一次拿枪,古斯先生对他进行过全面的手枪射击训练,甚至还夸奖过他的枪法。但是,拿过枪和自己有一把枪完全是两码事。他转动左轮手枪的旋转弹膛,听它发出清脆的咔咔声。枪柄是木制的,枪筒冰凉,呈黑蓝色。枪套则略带马鞍的气味。他把枪放回套里,系好皮带,感觉屁股上沉甸甸的。当他走到牲口圈里牵马时,他生平第一次感觉自己是大人了,也第一次感到心满意足。太阳慢慢接近地平线,小夜莺频频飞到狄兹与队长很早以前建成的石头水槽喝水。狄兹已经逮住了古斯先生的马——那是一匹壮实的栗色马,名叫泥馅饼——现在正在逮自己的那匹。纽特把套索扔出去,一下便套住了他心爱的那匹阉过的黄褐色马,他叫它耗子。他觉得屁股那儿有把枪,套起马来也更顺手。
“嗬,天哪,他们可不是真给了你一把枪嘛。”狄兹咧嘴笑着说,“我琢磨着下一步你就该成我们的老板了。”
纽特心里可从来没有产生过这么雄心勃勃的念头。他的最高希望就是当一名队员——允许他跟着出去,需要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狄兹刚才是当笑话说的,而纽特心情很好,也就当笑话听了。
“错不了。”他说,“我想有朝一日,他们会让我当老板的。我要做的头一件事就是给你加工资。”
狄兹拍着大腿高声大笑,这一想法太有意思了。别人在离开房子时,看见这二位还在那里前仰后合地互相打哈哈呢。
“瞧这两个人,”奥古斯塔斯说,“让人以为他们才发现自己长着牙呢。”
当白昼消逝,落日的余晖在广袤柔媚的天空向上伸延时,帽子溪的人们——一行足足七人——渡过了河。他们打马向东南,直奔弗罗斯牧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