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是想在这儿露露脸,自己就会停下来。”纽特等了一会儿,说道。别人没开口,可他想,对威尔巴杰的话应当给予回答。
“我说,这是个牧牛场呢,还是一伙从马戏团跑出来的人?”威尔巴杰问道。
“噢,我们卖牛。”豌豆眼说,“你想买几头?”
“我要四十匹马,你们的招牌上说卖马。”威尔巴杰说。
“两天前,一帮混账墨西哥人抢走了我们所有的马。我在努埃塞斯河那边有一群牛,可不打算徒步赶它们去堪萨斯。有个伙计告诉我你们卖马,是真的吗?”
“是的。”豌豆眼说,“另外,我们还能赶走墨西哥人。”
“我没工夫说墨西哥人。”威尔巴杰说,“如果各位先生能赶来四十匹马——哪怕是劣马——我也付钱,买了就走。”
纽特感到很狼狈。他明知根本不可能有四十匹马,但不想将事实和盘托出。再说,他是这儿年纪最小的成员,不肩负发言人的责任。
“你还是找队长去吧,”他出了个主意,“队长负责一切买卖。”
“啊,”威尔巴杰边说边用手臂抹去眼眉上的汗水,“要是我见着的是队长,我一开始就跟他谈了,用不着和你们这些马戏团小丑废话。他住这儿吗?”
豌豆眼指了指五十米外树丛中的那幢房子。
“我想他在家。”他说。
“你们几个真该出份报纸。”威尔巴杰说,“消息真多。”
他那个满脸坑洼的伙计准是觉得这句话滑稽得很,出人意料地咯咯笑了起来,声音和一只母鸡对什么着迷时的叫声一模一样。
“去妓院走哪条路?”咯咯地笑完了,他问道。
“鸡仔,你可真露脸。”威尔巴杰说完便拨马朝那幢房子骑去。
“哪条路通妓院?”鸡仔又问。
他看着盘子,而盘子无意将罗丽娜的处所泄露给这么个丑牛仔,连他骑的马都是凹脊梁的。
“在萨维纳斯(3)。”盘子有板有眼地说。
“哪儿?”鸡仔又问了一声,他没提防有这一手。
“萨维纳斯。”盘子重复了一遍,“蹚过河,朝东南骑上一天,你会找到的。”
纽特想,盘子真聪明,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但鸡仔显然不欣赏他的聪明。他皱起眉头,那张小脸都拉长了,脸上的坑清晰可辨地布满两颊。
“我没问你要墨西哥地图。”他说,“我听说这个镇上就有个黄头发姑娘。”
盘子慢慢地站了起来:“她吗?是我姐姐。”
这当然是弥天大谎,但了却了这桩事。鸡仔并不相信这是真的,无奈威尔巴杰已骑马走远,剩下了他。他体会到自己不仅只身一人,而且不受欢迎。要知道,暗示一个牛仔的姐姐是妓女,至少会引起无休止的拳斗,盘子波吉特又健壮如牛。
“这么说,那些傻瓜告诉我的是错的。”说完,鸡仔掉转方向,朝那幢房子骑去。
豌豆眼是个反应迟钝的人,没有理解刚才那局势微妙之所在。
“你从哪儿弄了个姐姐,盘子?”他问道。豌豆眼的生活方式是队长生活方式的翻版——他一年去不了两次干豆酒吧;他习惯于在前廊那里润嗓子,这可以保证他喝醉后几步便可到**去;他一见女人就不自在,见到她们后一举一动都有可能出差错,这太危险了。一般说来,他若在附近碰到女性,就采取最简单易行的办法——两眼看地。即便这样,有一天上午在赶一群墨西哥牛经过孤鸽镇时,他偶然抬头看见一个黄头发姑娘在一扇开着的窗户后看着他们。她双臂**,使他惊愕得马缰都脱了手。他没有忘记那姑娘,若是偶尔骑马走过那里,便会偷偷看上一两眼。想到她可能就是盘子的姐姐,他惊诧异常。
“豌豆眼,你是什么时候生的?”盘子边问边冲纽特咧嘴乐。
这个问题简直把豌豆眼推进了云里雾中。他一直在想那位他见过的姑娘,现在问他的生日等于让他从一条思路换到另一条思路上去,还是一条更难的思路。
“我看你最好去问队长,盘子。”他不紧不慢地说,“我从来就记不清。”
“嘿,既然今天下午放假,那我就去走一走。”说完,盘子步履轻松地朝镇上走去。
纽特满脑子都是当天晚上要和其他人一起去墨西哥的事。
“你们往南走,都去哪儿?”他问豌豆眼。豌豆眼这时仍在苦苦思索他的生日呢。
“啊,我们就是到处转转,碰到牲口群为止。”豌豆眼说。
“队长知道上哪儿找。”
“我想马上就去。”纽特说。
狄兹用一只黑色的大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想早点儿挨枪子儿呀,老天爷。”他说。然后过去看那口还没打好的井。
狄兹的话不多,但眼睛好使。纽特总认为狄兹是所有人中唯一了解他的希望与需要的人。博利瓦对他挺和气,古斯先生通常也挺和善,但他的和善总显得那么心不在焉。他有大量的事情要讨论和争辩,大多数情况下只在他没有别的事情可以思考时,才有时间来关心纽特。
狄兹注意到了他的失望情绪,并尽力使他振作起来。有些工作对纽特来说太重了,他就帮一手;只要纽特的工作值得称赞,他就称赞他。这对纽特虽有些好处,但无法弥补纽特的感情损失——他总觉得队长有意跟他过不去。除了他自己,狄兹是唯一了解此事的人,但他从来没有勇气就这一问题直接去问狄兹——他知道狄兹不会说。狄兹很少说话,他更愿意用两眼和双手表达自己的意思。
纽特正憧憬当天晚上去墨西哥,此时盘子波吉特心中想着罗丽娜,乐颠颠地朝干豆酒吧走去。整整一天,在辘轳旁或井下卖力气时,他想的都是她。黑夜并没有像他盼望的那样过去——罗丽娜尚未给他任何可以视为鼓励的暗示,但盘子认为这只是因为她需要一段时间来习惯他对她的爱。如果他在她周围待上一两周,也许她会习惯,甚至会喜欢他这样做。
一个老墨西哥鞍匠正在杂货店后面把鹿皮割成绳子。盘子心想,如果他到河里洗洗白天的汗渍,会更体面些。但他又想,去河里很费时间,便放弃了这一打算。他径直走到干豆酒吧后门,停下来把衬衣下摆塞好,掸了掸裤子上的尘土。
就在塞衬衣后摆时,他猛然大吃一惊。他是在房子后面七米处停下来的,房子只是一个两层的木架结构。下午炎热、安静,没有一丝风。远处的一声响屁都能听到,但盘子听到的不是放屁声。他听到咯吱咯吱的声响时,没有在意,接着又听到一两声,他像是悟出了什么,几乎晕了过去。他不由自主地挪动着靠近房子,要弄明白使他丧魂落魄的到底是什么声音。
在他头顶上的房角处,就是罗丽娜的房间,咯咯吱吱的声音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那声音就像两个人在一张玉米皮垫子和弹性不好的弹簧**发出的声音一样。罗丽娜有这么一张床,就在昨天晚上,他还听见床这么响过,声音很大,使得盘子在快感到来之前,担心别人会听见。
现在他正听着这声音,呆站着,衬衣的下摆也只塞了一半,而别人已经和罗丽娜睡上了。对她身体的回忆夹杂着这种声音,使他胸部隐隐作痛,一时间竟动弹不得。他站在那间他一直渴望进去的屋子在这可怕的乐曲中充当了哪几根弦。他怒火中烧,有一阵子竟把火气集中到夏威尔·万茨身上,觉得他至少应当看得出来,罗丽娜需要有张棉花褥垫,而不是这么一张连睡在上面都难受的粗糙玉米皮垫子。
但是,顷刻间,盘子的怒气绕过夏威尔·万茨,冲着房里那个男人烧了起来。这个男人在罗丽娜身上,用她的身体来制造这咯咯吱吱的声响。他断定就是那个骑凹背马、满脸坑洼的贱种。他佯装向牧场的那幢房子骑去,而后抄小道从小溪的干河床过来,直接到了酒吧附近。这么干,他很快就会后悔的。
盘子系好裤子,怒气冲冲地绕到酒吧北面——一直要绕到那边才能不再听见那声音。他执意等那个贱种出来时将其打死。盘子不是个枪手,但干什么都不是生来就会的。他掏出手枪检查了一下子弹,心中暗暗吃惊:“生活牵着你走得多快啊!早晨醒来时还一心想当个牛仔呢,眼下却将成为杀人犯,这会使我前途难料。”这个人可能有些有权势的朋友,他们会来抓他,但他一心只想这么办,别无他路可走。
他把枪装进枪套,走过房角,打算站到那匹凹背灰马旁边。一旦那个牛仔露面,他便可亮相。
但是一绕过房角,又使他大吃一惊。酒吧前的拴马处没有那匹凹背马——事实上,酒吧前根本就没有马。远处,潘弗利商店前,两个魁梧的小伙子正往一辆马车上装成捆的铁蒺藜。其他地方则空无一人。
盘子大大为难起来。他已决定杀人,现在却无可杀的牺牲品。他试图使自己相信,他并没有听见刚才他听到的声音。也许罗丽娜只是想在玉米皮垫子上来回折腾折腾而已。但这一想法站不住脚,连无忧无虑的姑娘都不会挑这么热的下午在那垫子上折腾,何况罗丽娜并不是个无忧无虑的姑娘。这一切肯定是个男人引起的,问题是他是谁?
盘子往干豆酒吧里望了望,只见里面空得像星期六晚上的教堂。看不见夏威尔,也没有大嘴唇的影子。更糟糕的是,那声音还在继续,他到了前门还能听见。对盘子来说,这太过分了。他从门廊里匆匆走到大街上,但马上发现他无处可去——除非牵马直奔马塔戈达,考尔队长愿意怎么着都行。
盘子不打算马上就走——至少在查出谁是情敌之前先不离开这里。于是,他就在街上走来走去。可又觉得这样做太蠢,便一口气跑到了河边。除去一小摊黄泥水和一只正在浅滩上吃青蛙的土狼,那里什么也没有。
盘子在河边坐了一小时。待他返回干豆酒吧,一切已恢复成老样子。夏威尔·万茨手拿湿抹布站在门口,大嘴唇坐在柜台里用一把长剃须刀刮拇指上的大膙子(4)。盘子根本没把他俩放在眼里。
他关注的是罗丽娜。她的脸红彤彤的,正和杰克·斯普恩——就是那个咖啡色眼睛、带着一把柄镶珍珠的手枪的人——坐在一张桌子旁边。杰克把帽子推到后脑勺,正和她聊天——至少是在用眼睛说话,好像和她是老相识似的。桌上只有一杯威士忌。盘子在门边看见罗丽娜呷了一口后亲切地把酒杯递给杰克,他接过杯子,喝了一大口。
这情景使盘子十分尴尬,直刺他的心窝,和他第一次听见床的咯吱声一样。他从来没有看见过他的爹妈使用同一只杯子喝酒,他们还是结了婚的人呢。然而,昨天他都没办法使罗丽娜看他一眼,尽管他是干活儿的好手,而不是流浪汉。
就在穿过弹簧门的瞬间,盘子对女人的看法突然改变了,如同被闪电所击,他的旧观念迅即被击得粉碎。一切都不像他想象的那样,也许永远也不再会是那样。他往门外退去,这样他就可以离开,重新安排他的生活。但是,他犹豫的时间太长了。杰克和罗丽娜从对望中抬起头来,看见盘子站在门口。罗丽娜的表情没有变化,杰克却十分友好地看了看他,并且举起了一只手。
“嘿,孩子,”他说,“过来。真希望你能招一伙人来。要说什么是我最受不了的,那就是死气沉沉的酒吧。”
大嘴唇顶着那破帽子,一副自鸣得意的样子。他扭过头来,冲着盘子扇动了一会儿大嘴唇,然后将切下的膙子屑从柜台上吹掉。
“盘子可不是一伙人。”他说。
盘子走了进去,他再一次希望自己从来不曾听说过孤鸽镇这个地方。
杰克·斯普恩对夏威尔招了招手:“达维,把你的‘毒药’拿来。”他不肯称呼夏威尔的名字,只叫他达维。
“这么热的天,挖那口倒霉井的人就该喝不花钱的酒。酒钱我付了。”杰克说。
他指指椅子,盘子坐了下来,觉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他很想知道罗丽娜是怎么想的,于是趁杰克回头的工夫扫了她一眼。她的双眸格外明亮,但她看的并不是他,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并不十分把她放在心上的杰克。她有点儿心不在焉,用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地敲了三四下,好像在想心事,接着又用杰克的杯子呷了两口酒。
她的上嘴唇渗着小小的汗珠,有一颗恰好在那块浅疤旁边,但她似乎并不为这酷热的天气或别的什么而感到烦恼。
盘子的目光简直无法从她身上移开,她实在太美了。当他移开目光,发现杰克·斯普恩正瞧着他。但是杰克的眼神很亲切,他好像对有人做伴感到高兴。
“我要是干挖井的活儿,真不知能不能活上一小时。”他说,“你们这些伙计应该和考尔对着干,让他自己去挖。”
这时,夏威尔拿来一瓶酒和一只玻璃杯。杰克拿起酒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这酒比阿肯色的强多了。”他说。
“阿肯色。”夏威尔轻蔑地哼出这几个字,好像它们是自己从他嘴里蹦出来似的。
此时此刻,盘子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感到难以置信。他宁可待在任何一个地方,也不愿意与罗丽娜和另一个男人待在同一张桌子旁边,可他偏偏正待在这儿。他待在这儿,罗丽娜一点儿也不在乎。可话又说回来,他就是离她两千公里远,她也毫不在意。夏威尔用胳膊肘支撑着身体,任凭抹布的水滴湿裤腿。杰克·斯普恩喝着酒,样子十分和蔼。因杰克的帽子推在脑后,前额上部露出了一小条阳光晒不着的白头皮。
<!--PAGE 10-->有那么一会儿,盘子全然忘却了生活的含义,甚至忘了自己是个牛仔——这一直是他思想中最强烈的意识。他仅仅是一个手中拿着酒杯的男人,他的生活突然陷进了泥淖。昨天他还是干活儿的好手,可这又能顶什么用呢?
尽管天气炎热,阳光明亮,盘子却觉得阴森森、凉飕飕的。他对于叫作生活的东西这么不理解,连该往哪儿瞧都不知道了,更想不出该说些什么。他喝了一杯又一杯,虽说生活仍是那么阴沉,但他内心开始暖和起来。第二瓶喝了一半时,他已不再因罗丽娜和杰克·斯普恩而烦恼了。他坐到钢琴旁,由大嘴唇伴奏,唱起了《我海上的美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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