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又陆陆续续疼了半年,疼得没有超过记录,我们当真有机会离开云南了。S回福建省亲,我只身来到上海。上海既不是我的家乡,而且与我呆了前后七年的昆明不同。到上海来干甚么呢?你问我,我问谁去!找得出的理由是来医牙齿了。S临别,满目含泪从船上扔下一本书来,书里夹一纸条,写的是:
“这一去,可该好好照顾自己了。找到事,借点薪水,第一是把牙治一治去。”
感激我的师友,他们奔走托付,(还不告诉我,)为我找到一个事。我已经做了半年多,而且我一个牙齿也拔掉了。
轻慢拨了几回,终于来了一个暴风式的旋律。我用舌头舔舔我那块肉,我摸不到我自己,肿把我自己跟自己隔开了。9我看别人工作那么紧张,那么对得起那份薪水,我不好意思请假。我跟学生说,因为牙不大舒服,说话不大清楚,脑子也不顶灵活,请他们原谅我。下了课,想想,还是看医生。前些时我跟一个朋友的母亲谈起过我的牙疼,她说她认得个牙医,去年给她治了好几回,人满好的,我想请她为我介绍一下。我支了二十万块钱理直气壮的去了。
9 感觉描写
用“摸不到我自己”“把我自己跟自己隔开了”来形容肿痛导致神经麻木、失去感觉,手摸在脸上,脸却感觉不到,字句简单,没有使用任何新奇的辞藻或复杂的修辞手法,却能把麻木的感觉描写得这么精准、形象,实在太妙。
哈,我终于正式做了个牙齿病人!也怪,怎么牙医都是广东人,不是姓梁就是姓麦,再不就姓甘!我这位姓梁。他虽然有一种职业的关心,职业的温和,职业的安静谦虚,职业的笑,但是人入世不很深,简直似乎比我还年轻些,一个小孩子。候诊室里挂几张画,看得过去。有一本纪德的书呢。10我在沙发上坐了一会,看了几页书,叫我了。进去,首先我对那张披挂穿插得极其幽默的椅子有兴趣。我看他拉拉这,动动那,谨慎而“率”,我信任他。我才一点都不紧张。我告诉他我这个牙有多少年历史,现在已残败不可收拾,得一片一片的拈出来,恐怕相当麻烦吧。我微有歉意,仿佛我早该来让他医,就省事多了。他唯唯答应,细心的检视一遍之后,说:“要拔,没有别的办法了。”那还用说!给我用药棉洗了洗,又说一句:“两万块。别人要两万五,×老太太介绍,少一点。”我简直有点欢喜又有点失望了,就这么点数目。我真想装得老一点,说“孩子,拔吧”。打了麻药针,他问我麻不麻。甚么叫“麻”呢,我没有麻过的经验,但觉得隔了一层,我就点头。他俐俐落落的动钳子了。没有费甚么事,一会儿工夫牙离了我,掉在盘子里。分两块,还相当大,看样子傻里瓜几,好像没睡醒。我看不出它有甚么调皮刁钻。11我猜它已经一根一根的如为水腐蚀得精瘦的桥桩,是完全错误。于此种种,得一教训,即凡事不可全凭想像。梁医生让我看了牙,问我:“要不要?”唔?要它干甚么?我笑了笑。我想起一个朋友在昆明医院割去盲肠,医生用个小玻璃瓶子装了酒精把割下来的一段东西养在里头,也问他:“要不要?”他斜目一看,问医生:“可以不可以炒了吃?”我这两块牙不见得可以装在锦盒里当摆设吧,我摇摇头。当的一声,牙扔在痰盂里了。我知道,这表示我身体中少了一点东西了,这是无法复原的。有人应当很痛惜,很有感触。我没有,我只觉得轻松。稍为优待自己一下,我坐了三轮车回来。车上我想,一切如此简单,下回再有人拔牙,我愿意为他去“把场”。
10 人物描写
连续用了几个“职业的”来表现这位牙医对待病患的基本素养,写他入世未深,用的是“小孩子”,用这个词形容年轻人时,包含的意义不只是说对方年龄小,更多的是说其心智年轻。接着用墙上的挂画和纪德的书来侧面表现他具有一定的文艺修养,这一侧面描写比前面的正面描写更富含深意,引人联想。
11 拟人
用“调皮刁钻”形容之前让作者难熬的牙痛,把拔下来的牙齿比作一个傻小子,懵头懵脑的,像被人收拾了一顿似的,可怜柔弱的样子,作者对它表示怜悯,表现出了自己摆脱坏牙后得意放松的心情。
第二天第三天我又去换了换药,梁医生说,很好,没有事了。原来有点零碎牙的地方,用舌尖探了探,空空的,不大习惯。长出一块新肉,肉很软,很嫩,有如蛤蜊。肉长得那么快,我有点惊奇。我这个身体里还积蓄不少机能,可以供我挥霍,神妙不可思议,多美!我好像还舍不得离开那张躺着很舒服的椅子,这比理发店的椅子合乎理想得多。他这屋里的阳光真好,亮得很。我半年没见过好好的太阳,我那间屋子整天都是黄昏。看一看没有别的病人,静静的,瓶里花香,我问梁医生:“你没有甚么事吧?我可以不可以抽一支烟?”12他不抽烟,给我找了个火。我点着烟,才抽了一口,我决不定是跟他谈纪德的《地粮》对于病人的影响还是问问他到上海来多少时候,有时是不是寂寞。而梁开口了:“你牙齿坏了不少,我给你检查检查看。”好。他用一根长扦子拨拨弄弄(一块不小的石粒子迸出来),他说:“你有八个牙须要收拾,一个要装,两个补;三个医一医,医了补;另外两个,因为补那个牙,须锉一锉,修一修。”他说得不错,这些牙全都表演过。他在一张纸上加加减减,改改涂涂,像个小学生做算术,凑得数凑不上来,我真想帮他一手。最后算出来了,等于24万。算着算着,我觉得真是不能再少了,而一面头皮有点痒起来。我既感激又抱歉。感激他没有用算盘,我最怕看人打算盘打得又快又准确。13抱歉的是我一时没有那么多钱。我笑了笑,说:“月底我再来吧。”我才抽了一口的那根香烟,因为他要检查牙,取下放在烟灰碟里的,已经全烧完了。看了它一眼,我可该走了。
12 情景交融
坏牙拔掉了,伤口愈合了,作者的心情非常轻松,所以他感觉那椅子“躺着很舒服”。他的屋子里只能看到黄昏,多少感到郁闷,因为黄昏象征着某种结束,而此时“屋里的阳光真好”,亮堂堂的就像他此刻开阔的心胸,以及感到充满希望的未来。作者的身体修复了,让他感到生活也能修复。
13 心理描写
治疗全部牙齿的花费超出作者的心理预期,作者感到紧张和不好意思,写了“头皮有点痒起来”,含蓄地表现自己忍不住挠头的动作。这个动作是下意识的,作者的头皮未必真的痒,这样写让读者很有代入感,十分生动形象。
出了门,我另外抽了根烟。梁说那个牙要是不装,两边的牙要松,要往缺口这儿倒;上头那个牙要长长。长长,唔,我想起小时看过些老太婆,一嘴牙落完了,留得孤仃仃的一个,长得伸出嘴唇外头,觉得又好玩又可怕。唔,我这个牙?……不致于。而且梁家孩子安慰我说短时间没有关系。我要是会吹口哨,这时我想一路吹回去……。
这又早过了好几个月底了,那个缺口已经没有甚么不惯,仿佛那里从来也没有过一个甚么牙齿。我渐渐忘了我有一件很伟大的志气须完成,这些牙须要拾掇一下。我没有理由把我安排得那么精美的经济设计为此而要经过一番大修改。我不去唱戏,脸歪不歪也不顶在意。我这人真懒得可以。只是这两天一向偏劳它的右臼齿又微有老熟之意,教我不得不吃得更斯文,更秀气,肚子因而容易饿了,不禁有时心里要动一动。我想起梁的话,牙齿顶好不要拔,可惜的,装上去总不是自己的了。但一切如在日光下进行的事,很平和,似有若无,不留痕迹,顺流而下。我离老还很远,不用老想到身体上有甚么东西在死去。14
14 直抒胸臆
忍受多年牙疼的作者,在经历了拔牙和修复后,内心充满了希望。因为那些曾经以为永远没有尽头的苦难,现在都结束了,新生活在继续,给了作者对未来的强烈信心。未来或将有什么新的苦难,作者也不再感到害怕。
前天在路上碰着一个人,好面熟,我们点了点头,点得并不僵——这是谁?走过好几步,我这才恍然想起,哦,是给我看牙齿的那个梁医生。我跟他约过……不要紧,在他的职业上,这样的失信人是常常会碰到的。
战争到甚么时候才会结束?战争如海。哼,我这是说到那里去了,殆乎篇成,半折心始,我没想到会说了这么多。真不希望这让S看见,她要难过的。
阅读赏析
本文写了作者经受牙疼的多年经历。作者写“牙疼”,就写牙齿怎样蛀透、怎样影响吃饭、怎样发炎肿痛,是实实在在的身体病痛,并非指涉或隐喻。但牙疼作为文章的主线,串联起了作者在那些年里遇到过的人和事。
对待牙疼,作者活像一个老顽童,尽管疼痛发作起来让他坐立不安,但稍好一些后又总得胜了似的调侃它;就像调皮捣蛋的小学生,领教惩罚时缩头缩脑,一副不敢再犯的样子,可惩罚一结束,就又得意忘形起来,令人莞尔。作者记录牙疼,也记录了因为牙疼而与自己产生关联的人们。这些人中有关心爱护他、给予他生活照顾的师长和恋人,短暂结识后又永久阔别的修女朋友,安静谦虚、业余时间读诗歌的年轻牙医,以及那些作者未详细提及的帮助过自己的师友。
文章通篇幽默逗趣,结尾隽永悠长。战乱年代,生活窘迫,聚散无常,就像那几颗坏牙,虽使人不大愉快,但终究是属于自己的往事。而对乐观豁达的作者来说,拔掉的往事也不必太挂怀,生活永远须经历疼痛,但也永远能够修复,向前看,来日方长。
阅读延伸
1.为什么作者前期牙痛难忍却不愿去看医生?
2.作者身边的亲友对经受牙痛的他是什么样的态度?作者对此是什么心情?
3.你认为人的身体和人的精神是怎样相互影响的?请结合本文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