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再生缘002(2 / 2)

仲冬天气已严寒,猎猎西风万木残。短昼不堪勤绣作,仍为相续再生缘。

是第贰卷开始写于乾隆三十三年仲冬十一月。但第壹卷第肆回末节云:

书中虽是清和月,世上须知岁暮天。临窗爱趁朝阳暖,握管愁当夜气寒。

所谓「岁暮」者,实指冬季或即孟冬十月。否则第贰卷明言开始写作于仲冬十一月,「昼短」即包含冬至之月,其前一卷绝无写于「岁暮」十二月之理也。故「岁暮」二字,不可拘泥误会。既是孟冬十月写成第壹卷,则第壹卷首节所谓「秋夜初寒」者,殆指季秋九月而言。据句山先生年谱乾隆三十三年戊子条下略云:

先生以先世兆域未卜,九月命长子(玉万)随侍周夫人率眷属南还。次子(玉敦)官中书,六年俸满,奉旨记名外用,留京供职。

可知乾隆三十三年九月间,端生之祖母周氏及伯父或伯父之妾林氏等(玉万有妾林氏,即安生春生桂生之母。见紫竹山房文集壹伍冢妇吴氏行略及壹捌先府君[暨]先妣沈太夫人合葬墓志。)皆已回杭州。京寓中人少事简,而端生以长孙女之资格,平日所应担负之家务亦因之稍减,可以从事著作。其自谓「闺帏无事」乃是实情,故可推定再生缘开始写作于乾隆三十三年九月也。开始写作年月既定,开始写作地点为何处乎?复据句山先生年谱乾隆三十四年己丑条下略云:

正月二十二日出京。

又乾隆三十五年庚寅条下略云:

五月假满赴阙,时长子(玉万)亦谒选,随侍入京。是月(八月)长子(玉万)选授山东济阳县知县。先生初至京,借寓汪芍坡给谏(新)宅。九月杪移归外廊营旧宅。

可知陈兆仑全家本居北京外廊营旧宅。乾隆三十三年九月,端生伯父随侍端生祖母率眷属先回杭州。三十四年正月,端生祖父又返原籍。同年秋间,端生父玉敦一房赴任登州。至三十五年五月兆仑率玉万等返京之后,不迳回外廊营旧宅,而借寓汪芍坡(新)宅者,当由此时汪氏以户科给事中充江南乡试副考官,故兆仑等得于是年夏秋时间借寓汪宅。至于陈汪两家之关系,则汪芍坡与兆仑同是杭州人,其夫人方芷斋(芳佩)之父涤山(宜照)又为兆仑丱角旧友,观紫竹山房诗集壹拾方涤山为壻汪编修(新)迎至邸寓七律,可以推见也。然则兆仑于乾隆三十五年九月迁回外廊营旧宅,其子玉万玉敦两房皆已往山东,(寅恪以为玉万玉敦本为同胞兄弟,虽据紫竹山房文集壹伍仲弟眉山行略,玉敦曾出继其胞叔兆嵋,仍是同祖兄弟。但此次兄弟二人,同官山东,据陈句山先生年谱乾隆三十五年庚寅条,后又同官江南,其所以不回避同省者,盖由同知及知县之官秩皆在道府以下,与前引杨芳灿事例不同也。)不复寓外廊营矣。但外廊营旧宅实是再生缘发祥之所,故为最有价值之地,盖端生撰再生缘自第壹卷至第捌卷即自乾隆三十三年九月至三十四年五月皆在北京外廊营旧宅。此宅是否即王兰泉紫竹山房诗文集序中所指之宅,今虽不能确知,但序文中「入其家,衡门两版,凝尘满席」之语,恐能适用于兆仑在京所居之诸宅,(兆仑在京所居之宅今可考知者,尚有粉房琉璃街,贾家胡同,铁老鹳庙巷,棉花胡同,虎坊桥等地。可参光绪修顺天府志京师志壹肆坊巷下。)其皆非宏丽,可以推知也。端生于再生缘第壹柒卷第陆伍回首节云「追忆闺中幼稚年」及「隔墙红杏飞晴雪,映榻高槐覆晚烟」,虽似指登州同知官舍而言,然「红杏高槐」乃北方所常见,本非限于一地,若视作描绘外廊营旧宅之语,则于久客长安,习知城南坊宅情况之人,更觉端生此言,亲切有味,亦不必过泥至认为止可适用于牟子旧邦(再生缘第壹肆卷第伍陆回末节云:「锦绮装成牟子国。」)景物之描写也。再生缘第玖卷至第壹陆卷,为端生自乾隆三十四年八月中秋起至三十五年三月春暮止,在登州同知官舍内所写。此八卷约经七月之久写成,虽端生自云「前几本,虽然笔墨功夫久,这一番,越发芸缃日月遥」,(见再生缘第壹陆卷第陆肆回末节。)其实依端生撰写第捌卷以前之平均速度计之,并非迟缓。此不过词人才女感慨?谦之语,读者不宜拘执也。或者端生此时早已见及其母汪氏之病渐已增剧,又己身不久亦将于归,人事无常,俗累益重,所以日夜写作,犹恐迟缓,其于再生缘第壹柒卷首节所谓「由来 觉禅机悟」者,殆亦暗示此意耶?此一段时期为端生一生最愉快之岁月。再生缘第壹柒卷首节所言「地邻东海潮来近,人在蓬山快欲仙」,(「蓬山」盖兼指登州府蓬莱县。古典今事合为一词,端生才华于此可见一斑也。)即端生于乾隆四十九年甲辰续写再生缘时,追忆此时期生活之语也。兹不详述此时期每卷写作之年月,仅迻录其第玖卷开始写作时及第壹陆卷完成时之记载,略加诠释于下。

再生缘第玖卷第叁叁回首节略云:

家父近将司马任,束装迢递下登州。行船人襍仍无续,起岸匆匆出德州。陆道艰难身转乏,官程跋涉笔何搜。连朝躭搁出东省,到任之时已仲秋。今日清闲官舍住,新词九集再重修。这正是,光阴如骏马加鞭,人事似落花流水。

转眼中秋月已残,金风争似朔风寒。欲着幽情无着处,从容还续再生缘。

又同书第壹陆卷第陆肆回末节略云:

起头时,芳草绿生才雨好,收尾时,杏花红坠已春消。良可叹,实堪夸。(寅恪案,「夸」疑当作「謿」。)流水光阴暮复朝。别绪闲情收拾去,我且得,(寅恪案,坊间铅印本「得」作「待」,似更佳。)词登十七润新毫。

寅恪案,端生虽是曹雪芹同时之人,但其在乾隆三十五年春暮写成再生缘第壹陆卷时,必未得见石头记,自不待言。所可注意者,即端生杏坠春消,光阴水逝之意固原出于玉茗堂之「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之句,却适与红楼梦中林黛玉之感伤不期冥会。(戚本石头记第贰叁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之末节。)不过悼红仅间接想像之文,而端生则直接亲历之语,斯为殊异之点,故再生缘伤春之词尤可玩味也。寅恪近有看花送春之作,亦关涉牡丹红杏者,故附录于此。诗之词句重复钩连,固是摹拟绘影阁体。然意浅语拙,自知必为才女之鬼所鄙笑也。

甲午岭南春暮忆燕京崇效寺牡丹及青松红杏卷子有作:

回首燕都掌故花,花开花落隔天涯。天涯不是无归意,争奈归期抵死赊。(改宋人词语。)红杏青松画已陈,兴亡遗恨尚如新。山河又送春归去,肠断看花旧日人。

复次,端生于乾隆三十四年秋,随父玉敦由北京赴山东登州同知任所,其初一段行程为舟行,盖取道运河也。其自言「行船人襍仍无续」,则于第壹柒卷首节所言「归棹夷犹翻断简」者,情形殆不同矣。端生于乾隆三十六年夏间返杭,自是舟行,大约亦由德州乘船,其登州德州一段路程,仍是乘车陆行,与前此自北京赴登州时,由德州登岸乘车者不异。所谓「陆道艰难身转乏」者,则昔时深闺弱质,(再生缘第壹柒卷首节有「幸赖翁姑怜弱质」之句。)骡车陆行之苦况,有非今日交通便利之时代所能瞭解者矣。又再生缘第壹柒卷首节云「自从憔悴堂萱后,遂使芸缃彩笔捐」及「庚寅失恃新秋月,辛卯南旋首夏天」,则端生之母汪氏自乾隆三十五年暮春以后即病剧,端生因此不能从事写作,至是年七月其母汪氏病逝,更不能继续撰着。直至乾隆四十九年甲辰仲春方始续写第壹柒卷,此端生所谓「悠悠十二年来事,尽在明堂一醉间」者,即由乾隆三十六年辛卯后一年壬辰算起,至乾隆四十八年癸卯止,实为十二年。端生所以从壬辰年算起者,因在辛卯年自登州返杭州途中,于再生缘十六卷稿本,犹略有所修改。再生缘第壹柒卷首节谓「归棹夷犹翻断简,深闺闲暇待重编。由来 觉禅机悟,可奈于归俗累牵」,即指此而言。盖端生以母病剧辍写,返杭州途中稍加修改,及到杭州后,即为俗事牵累搁置此稿,直至经过十二年之久,方始续写也。呜呼!端生于乾隆三十五年辍写再生缘时,年仅二十岁耳。以端生之才思敏捷,当日亦自谓可以完成此书,绝无疑义。岂知竟为人事俗累所牵,遂不得不中辍。虽后来勉强续成一卷,而卒非全璧,遗憾无穷。至若「禅机 悟」,俗累终牵,以致暮齿无成,如寅恪今日者,更何足道哉!更何足道哉!此十二年后所续写者,即今再生缘第壹柒卷,卷中首节及末节端生自述其撰着年月及续写经过颇详,上文已迻录之矣。

再生缘第壹柒卷第陆伍回首节云「岁次甲辰春二月,芸窗仍写再生缘」,及第陆捌回末节云「八十张完成一卷,慢慢的,冰弦重拨待来春」,则端生自乾隆四十九年二月至十二月,将近一年之时间,仅成此一卷,与前此写作此书之速度大不相侔,斯盖其心身及环境之变迁所致。否则以端生之才华,绝不至如平山冷燕第陆回中宋山人之被才女冷绛雪笑为「一枝斑管千觔重,半幅花笺百丈长」者也。再生缘第壹柒卷第陆捌回末节云「向阳为趁三年日,入夜频挑一盏灯」者,(此句法与第壹卷第肆回末节之「临窗爱趁朝阳暖,握管愁当夜气寒」正同,而意境则大异也。)端生自谓前此写成十六卷,起于乾隆三十三年秋晚,讫于三十五年春暮,首尾三年,昼夜不辍。今则「殊非是,拈毫弄墨旧时心」,其绸缪恩纪,感伤身世之意溢于言表,此岂今日通常读再生缘之人所能尽喻者哉?今观第壹柒卷之文字,其风趣不减于前此之十六卷,而凄凉感慨,反似过之。则非「江淹才尽」,乃是「庾信文章老更成」,抑又可知也。(庾信哀江南赋云:「天道周星,物极不反。」盖子山谓岁星十二年一周天,人事亦当如之。今既不然,可悲甚矣。端生云:「悠悠十二年来事,尽在明堂一醉间。」又云:「岁次甲辰春二月,芸窗重写再生缘。」自再生缘十六卷写完,至第壹柒卷续写,其间已历十二年之久,天道如此,人事宜然。此端生之所以于第壹柒卷之首,开宗明义即云:「搔首呼天欲问天,问天天道可能还。」古典今情合为一语,其才思之超越固不可及,而平日于子山之文,深有解会,即此可见。寅恪读再生缘,自谓颇能识作者之用心,非泛引杜句,以虚词赞美也。)至其所以未续完此书者,今日不易确言。据陈文述西泠闺咏壹伍绘影阁咏家诗序云:「壻不归,此书无完全之日也。壻遇赦归,未至家,而死。」陈氏所言此书之不完成,在端生自身之不愿意,其说亦似有理。因端生于第壹柒卷首节述其续写此书,由于亲友之嘱劝,必使完成「射柳姻缘」。其结语云:「造物不须相忌我,我正是,断肠人恨不团圆。」则其悲恨之情可以想见,殆有壻不归,不忍续,亦不能强续之势也。若不然者,此书不续成之故,在端生之早死,或未死前久已病困,遂不能写成,抑或第壹柒卷后,虽有续写之稿,但已散佚不全,今日皆不能考知。依上文所论,端生之卒年,当在戴佩荃之死,(即在乾隆四十三年秋季。)与陈桂生请王昶作紫竹山房集序,(即在嘉庆元年。)前后两时限之间。若范某援乾隆五十五年高宗八旬万寿庆典恩赦获归,则端生续完再生缘第壹柒卷时已在乾隆四十九年甲辰冬季,至此庆典时,止有五六年之久,假使端生无续写第壹捌卷之事,或由于病困,亦未可知。若范某援嘉庆元年内禅授受庆典恩赦获归,则自乾隆四十九年至此庆典时,已有十一年之久,时间颇长,更无一卷之再续,当非由于病困,可以推知也。傥使端生实已写第壹柒卷以下之稿,而后来散佚不传者,则其散佚当在云南。(假定上文论端生曾随父往云南之说不误。)但乾隆四十三年端生必已随父由云南归浙江。今知第壹柒卷之稿既能流传于浙江,第壹柒卷以下诸卷之稿转又散佚,似亦不近情理。综合诸点推论,陈文述壻不归,不愿续成之说,似甚有根据,不可因此叟平日好作狡狯,遂谓其说亦出虚构也。

<!--PAGE 10-->兹论陈端生写作再生缘之经过既竟,请略论再生缘之思想、结构、文词三点于下:

(一)思想。今人所以不喜读此书之原因颇多,其最主要者,则以此书思想陈腐,如女扮男装、中状元、作宰相等俗滥可厌之情事。然此类情事之描写,固为昔日小说弹词之通病,其可厌自不待言,寅恪往日所以不喜读此等书者,亦由此故也。年来读史,于知人论事之旨稍有所得,遂取再生缘之书,与陈端生个人身世之可考见者相参会,钩索乾隆朝史事之沈隐,玩味再生缘文词之优美,然后恍然知再生缘实弹词体中空前之作,而陈端生亦当日无数女性中思想最超越之人也。夫当日一般人所能取得之政治上最高地位为宰相,社会上最高地位为状元,此两事通常皆由科举之途径得之。而科举则为男性所专占之权利。当日女子无论其才学如何卓越,均无与男性竞争之机会,即应试中第,作官当国之可能。此固为具有才学之女子心中所最不平者,而在端生个人,尤别有更不平之理由也。当清代乾隆之时,特崇奖文学,以笼络汉族,粉饰太平,乾隆初年博学鸿词科之考试,即是一例。(此科之发起虽在雍正时,而高宗即位后,继续于乾隆元年二月谕,给发先期到京应试者膏火银两。又于临试之期,以天气渐寒,着在保和殿内考试。此皆足表示特重是科之意,其藉文词科试,以笼络汉人之用心,亦可窥见矣。)此科试题较康熙十八年博学鸿词科特难,其得中式者,不过十五人。当时以文章知名之士,如袁简斋之流,虽预试,而未获选,其难可以推见也。端生之祖句山,即由此华选,望重当世。端生在幼年之时,本已敏慧,工于吟咏,自不能不特受家庭社会之薰习及反应。其父玉敦、伯父玉万辈之才学似非卓越。(寅恪未能多见玉敦作品,自不敢确言。然丁申丁丙杭郡诗辑三辑壹拾载有玉敦挽天都汪复斋先生五古一首。观其诗,仍是紫竹山房之派,与绘影、绘声姐妹之作才华绵丽者,固区以别矣。)至于其弟安生、春生、桂生等,当时年尚幼稚,(耆献类征壹玖柒疆臣肆玖陈桂生传止载桂生卒于道光二十年,而不言其寿至何岁。但据紫竹山房文集壹伍冢妇吴氏行略所述,玉万纳妾林氏即桂生母事,推计之,则端生于乾隆三十三年初撰再生缘时,桂生之年龄至多不过十岁上下耳。)亦未有所表见,故当日端生心目中,颇疑彼等之才性不如己身及其妹长生。然则陈氏一门之内,句山以下,女之不劣于男,情事昭然,端生处此两两相形之环境中,其不平之感,有非他人所能共喻者。职此之故,端生有意无意之中造成一骄傲自尊之观念。此观念为他人所不能堪,在端生亦未尝不自觉,然固不屑顾及者也。如再生缘第叁卷第玖回云:

<!--PAGE 11-->已废女工徒岁月,因随母性学痴愚。芸窗纸笔知多贵,秘室词章得久遗。不愿付刊经俗眼,惟怜(寅恪案,坊间铅印本「怜」作「将」,似更佳。)存稿见闺仪。(此节谭正璧中国女性文学史下册第柒章第肆节已论及。)

可见端生当戏写再生缘时,他人已有不安女子本分之议论。故端生着此一节,以示其不屑顾及之意。「因随母性学痴愚」之语,殆亦暗示不满其母汪氏未能脱除流俗之见也。

再生缘一书之主角为孟丽君,故孟丽君之性格,即端生平日理想所寄托,遂于不自觉中极力描绘,遂成为己身之对镜写真也。

观再生缘第拾卷第叁玖回述皇甫少华迎娶刘燕玉一节云:

皇甫家忠孝王的府第造于外廊营内,阮京兆大人的私衙却在烂 胡同。这边迎亲的花轿转来,正从米市胡同孟家龙图相国的衙门前经过。

及同书第壹壹卷第肆壹回中,述刘燕玉至孟丽君之父母孟士元韩氏家,拜认为孟韩之继女时,士元送燕玉至厅院前,其言曰:

!人夫们,轿子抬稳呵!

连日晴明雪水流,泥泞一路是车沟。小心仔细休轻忽,外廊营,进口艰难我却愁。

然则皇甫少华家在外廊营,即是孟丽君终身归宿之夫家在外廊营。据上引陈句山年谱乾隆三十五年条,知陈兆仑亦寓外廊营。端生乾隆三十三年秋间初写再生缘时,即在外廊营宅也。端生无意中漏出此点,其以孟丽君自比,更可确定证明矣。至端生所以不将孟丽君之家,而将皇甫少华之家置于外廊营者,非仅表示其终身归宿之微旨,亦故作狡狯,为此颠倒阴阳之戏笔耳。又观第壹柒卷第陆柒回中孟丽君违抗皇帝御旨,不肯代为脱袍;第壹肆卷第伍肆回中孟丽君在皇帝之前,面斥孟士元及韩氏,以致其父母招受责辱;第壹伍卷第伍柒回中孟丽君夫之父皇甫敬欲在丽君前屈膝请行,又亲为丽君挽轿;第捌卷第叁拾回中皇甫敬撩衣向丽君跪拜;第陆卷第贰贰回、第贰叁回、第贰肆回;及第壹伍卷第伍捌回中皇甫少华(即孟丽君之夫。)向丽君跪拜诸例,(寅恪案,端生之祖兆仑于雍正十三年乙卯考取内阁中书一等一名,又于乾隆元年丙辰考取博学鸿词科。至乾隆十七年壬申,副兵部侍郎观保典顺天武乡试。此科解元顾麟即于是年中式会元状元,为武三元。可参紫竹山房文集捌顺天武乡试录后序、壹玖顺天武乡试策问,及陈句山先生年谱有关诸年等条。再生缘中述孟丽君中文状元,任兵部尚书,考取皇甫少华为武状元。岂端生平日习闻其祖门下武三元之美谈,遂不觉取此材料,入所撰书,以相影射欤?)则知端生心中于吾国当日奉为金科玉律之君父夫三纲,皆欲藉此等描写以摧破之也。端生此等自由及自尊即独立之思想,在当日及其后百余年间,俱足惊世骇俗,自为一般人所非议。故续再生缘之梁德绳于第贰拾卷第捌拾回中,假皇甫敬之口斥孟丽君,谓其「习成骄傲凌夫子,目无姑舅乱胡行」,作笔生花之邱心如于其书第壹卷第壹回中,论孟丽君之失,谓其「竟将那,劬劳天性一时捐。阅当金殿辞朝际,辱父欺君太觉偏」,可为例证也。噫!中国当日智识界之女性,大别之,可分为三类。第一类为专议中馈酒食之家主婆。第二类为忙于往来酬酢之交际花。至于第三类,则为端生心中之孟丽君,即其本身之写照,亦即杜少陵所谓「世人皆欲杀」者。前此二类滔滔皆是,而第三类恐止端生一人或极少数人而已。抱如是之理想,生若彼之时代,其遭逢困阨,声名湮没,又何足异哉!又何足异哉!至于神灵怪诞之说,地理历史之误,本为吾国小说通病,再生缘一书,亦不能免。然自通识者观之,此等瑕疵,或为文人狡狯之寓言,固不可泥执;或属学究考据之专业,更不必以此苛责闺中髫龄戏笔之小女子也。

<!--PAGE 12-->(二)结构。综观吾国之文学作品,一篇之文,一首之诗,其间结构组织,出于名家之手者,则甚精密,且有系统。然若为集合多篇之文多首之诗而成之巨制,即使出自名家之手,亦不过取多数无系统或各自独立之单篇诗文,汇为一书耳。其中固有例外之作,如刘彦和之文心雕龙,其书或受佛教论藏之影响,以轶出本文范围,故不置论。又如白乐天之新乐府,则拙着元白诗笺证稿新乐府章中言之已详,亦不赘论。至于吾国小说,则其结构远不如西洋小说之精密。在欧洲小说未经翻译为中文以前,凡吾国著名之小说,如水浒传、石头记与儒林外史等书,其结构皆甚可议。寅恪读此类书甚少,但知有儿女英雄传一种,殊为例外。其书乃反红楼梦之作,世人以其内容不甚丰富,往往轻视之。然其结构精密,颇有系统,转胜于曹书,在欧西小说未输入吾国以前,为罕见之着述也。哈葛德者,其文学地位在英文中,并非高品。所着小说传入中国后,当时桐城派古文名家林畏庐深赏其文,至比之史迁。能读英文者,颇怪其拟于不伦。实则琴南深受古文义法之薰习,甚知结构之必要,而吾国长篇小说,则此缺点最为显着,历来文学名家轻视小说,亦由于是。(桐城派名家吴挚甫序严译天演论,谓文有三害,小说乃其一。文选派名家王壬秋鄙韩退之侯朝宗之文,谓其同于小说。)一旦忽见哈氏小说,结构精密,遂惊叹不已,不觉以其平日所最崇拜之司马子长相比也。今观再生缘为续玉钏缘之书,而玉钏缘之文冗长支蔓殊无系统结构,与再生缘之结构精密,系统分明者,实有天渊之别。若非端生之天才卓越,何以得至此乎?总之,不支蔓有系统,在吾国作品中,如为短篇,其作者精力尚能顾及,文字剪裁,亦可整齐。若是长篇巨制,文字逾数十百万言,如弹词之体者,求一敍述有重点中心,结构无夹杂骈枝等病之作,以寅恪所知,要以再生缘为弹词中第一部书也。端生之书若是,端生之才可知,在吾国文学史中,亦不多见。但世人往往不甚注意,故特标出之如此。韩退之云:「发潜德之幽光。」寅恪之草此文,犹退之之意也。

(三)文词。紫竹山房文集柒才女说略云:

世之论者每云,女子不可以才名,凡有才名者,往往福薄。余独谓不然。福本不易得,亦不易全。古来薄福之女,奚啻千万亿,而知名者,代不过数人,则正以其才之不可没故也。又况才福亦常不相妨。娴文事,而享富贵以没世者,亦复不少,何谓不可以才名也。诚能于妇职余闲,流览坟素,讽习篇章,因以多识故典,大启性灵,则于治家相夫课子,皆非无助。以视邨姑野媪惑溺于盲子弹词,乞儿说谎,为之啼笑者,譬如一龙一猪,岂可以同日语哉?又经解云:温柔敦厚,诗教也。由此思之,则女教莫诗为近,才也而德即寓焉矣。

<!--PAGE 13-->寅恪案,句山此文殊可注意,吾国昔时社会惑于「女子无才便是德」之谬说,虽士大夫之家,亦不多教女子以文字。今观端生、长生姐妹,俱以才华文学着闻当世,则句山家教之力也。句山所谓「娴文事,享富贵」者,长生庶几近之。至若端生,则竟不幸如世论所谓「女子不可以才名,凡有才名者,往往福薄」。悲夫!句山虽主以诗教女子,然深鄙弹词之体。此老迂腐之见囿于时代,可不深论。所可笑者,端生乘其回杭州之际,暗中偷撰再生缘弹词。逮句山反京时,端生已挟其稿往登州以去。此老不久病没,遂终身不获见此奇书矣。即使此老三数年后,犹复健在,孙女辈日侍其侧者,而端生亦必不敢使其祖得知其有撰着邨姑野媪所惑溺之弹词之事也。不意人事终变,「天道能还」,(再生缘第壹柒卷第陆伍回首节云:「问天天道可能还。」)紫竹山房诗文集若存若亡,仅束置图书馆之高阁,博雅之目录学者,或略知其名,而再生缘一书,百余年来吟诵于闺帏绣闼之间,演唱于书滩舞台之上。近岁以来虽稍衰歇,不如前此之流行,然若一取较其祖之诗文,显着隐晦,实有天渊之别,斯岂句山当日作才女说痛斥弹词之时所能料及者哉!今寅恪殊不自量,奋其谫薄,特草此文,欲使再生缘再生,句山老人泉底有知,以为然耶?抑不以为然耶?

再生缘之文,质言之,乃一敍事言情七言排律之长篇巨制也。关于天竺希腊及西洋之长篇史诗,与吾国文学比较之问题,以非本文范围,兹不置论。仅略论吾国诗中之排律,以供读再生缘者之参考。

元氏长庆集伍陆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略云:

山东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称,时人谓之李杜。予观其壮浪纵恣,摆去拘束,模写物象,及乐府歌诗,诚亦差肩于子美矣。至若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词气豪迈,而风调清深,属对律切,而脱弃凡近,则李尚不能历其藩翰,况堂奥乎?

姚鼐今体诗钞序目略云:

杜公今体四十字中包涵万象,不可谓少。数十韵百韵中运掉变化如龙蛇,穿贯往复如一线,不觉其多。读五言至此,始无余憾。余往昔见(钱)蒙叟笺,于其长律,转折意绪都不能了,颇多谬说,故详为全释之。

同书五言陆杜子美下注略云:

杜公长律有千门万户开阖阴阳之意。元微之论李杜优劣,专主此体。见虽少偏,然不为无识。自来学杜公者,他体犹能近似,长律则愈邈矣。(元)遗山(论诗绝句)云:「(排比铺张特一途,文章如此亦区区。)少陵自有连城璧,争奈微之识珷玞。」有长律如此,而目为珷玞,此成何论耶?杜公长律旁见侧出,无所不包,而首尾一线,寻其脉络,转得清明。他人指成褊隘,而意绪或反不逮其整晰。

<!--PAGE 14-->寅恪案,微之惜抱之论精矣,兹不必再加引申,以论杜诗。然观吾国佛经翻译,其偈颂在六朝时,大抵用五言之体,唐以后则多改用七言。盖吾国语言文字逐渐由短简而趋于长烦,宗教宣传,自以符合当时情状为便,此不待详论者也。职是之故,白香山于作秦中吟外,更别作新乐府。秦中吟之体乃五言古诗,而新乐府则改用七言,且间以三言,蕲求适应于当时民间歌咏,其用心可以推见也。(可参拙着元白诗笺证稿新乐府章。)弹词之文体即是七言排律,而间以三言之长篇巨制。故微之惜抱论少陵五言排律者,亦可以取之以论弹词之文。又白香山之乐府及后来摹拟香山,如吴梅村诸人之七言长篇,亦可适用微之惜抱之说也。弹词之作品颇多,鄙意再生缘之文最佳,微之所谓「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属对律切」,实足当之无愧,而文词累数十百万言,则较「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者,更不可同年而语矣。世人往往震矜于天竺希腊及西洋史诗之名,而不知吾国亦有此体。外国史诗中宗教哲学之思想,其精深博大,虽远胜于吾国弹词之所言,然止就文体立论,实未有差异。弹词之书,其文词之卑劣者,固不足论。若其佳者,如再生缘之文,则在吾国自是长篇七言排律之佳诗。在外国亦与诸长篇史诗,至少同一文体。寅恪四十年前常读希腊梵文诸史诗原文,颇怪其文体与弹词不异。然当时尚不免拘于俗见,复未能取再生缘之书,以供参证,故噤不敢发。荏苒数十年,迟至暮齿,始为之一吐,亦不顾当世及后来通人之讪笑也。

抑更有可论者,中国之文学与其他世界诸国之文学,不同之处甚多,其最特异之点,则为骈词俪语与音韵平仄之配合。就吾国数千年文学史言之,骈俪之文以六朝及赵宋一代为最佳。其原因固甚不易推论,然有一点可以确言,即对偶之文,往往隔为两截,中间思想脉络不能贯通。若为长篇,或非长篇,而一篇之中事理复杂者,其缺点最易显着,骈文之不及散文,最大原因即在于是。吾国昔日善属文者,常思用古文之法,作骈俪之文。但此种理想能具体实行者,端系乎其人之思想灵活,不为对偶韵律所束缚。六朝及天水一代思想最为自由,故文章亦臻上乘,其骈俪之文遂亦无敌于数千年之间矣。若就六朝长篇骈俪之文言之,当以庾子山哀江南赋为第一。若就赵宋四六之文言之,当以汪彦章代皇太后告天下手书(浮溪集壹叁)为第一。此文篇幅虽不甚长,但内容包涵事理既多,而文气仍极通贯。又此文之发言者,乃先朝被废之皇后。以失去政权资格之人,而欲建立继承大统之君主,本非合法,不易立言。但当日女真入汴,既悉数俘虏赵姓君主后妃宗室北去,舍此仅遗之废后外,别无他人,可藉以发言,建立继统之君,维系人心,抵御外侮。情事如此,措词极难,而彦章文中「虽举族有北辕之衅,而敷天同左袒之心」两句即足以尽情达旨。至于「汉家之厄十世,宜光武之中兴。献公之子九人,惟重耳之尚在」。古典今事比拟适切,固是佳句。然亦以语意较显,所以特为当时及后世所传诵。职是之故,此文可认为宋四六体中之冠也。庾汪两文之词藻固甚优美,其不可及之处,实在家国兴亡哀痛之情感,于一篇之中,能融化贯彻,而其所以能运用此情感,融化贯通无所阻滞者,又系乎思想之自由灵活。故此等之文,必思想自由灵活之人始得为之。非通常工于骈四俪六,而思想不离于方罫之间者,便能操笔成篇也。今观陈端生再生缘第壹柒卷中自序之文,(上文已引。)与再生缘续者梁楚生第贰拾卷中自述之文,两者之高下优劣立见。其所以致此者,鄙意以为楚生之记诵广博,虽或胜于端生,而端生之思想自由,则远过于楚生。撰述长篇之排律骈体,内容繁复,如弹词之体者,苟无灵活自由之思想,以运用贯通于其间,则千言万语,尽成堆砌之死句,即有真实情感,亦堕世俗之见矣。不独梁氏如是,其他如邱心如辈,亦莫不如是。再生缘一书,在弹词体中,所以独胜者,实由于端生之自由活泼思想,能运用其对偶韵律之词语,有以致之也。故无自由之思想,则无优美之文学,举此一例,可概其余。此易见之真理,世人竟不知之,可谓愚不可及矣。

<!--PAGE 15-->端生再生缘之文如此,则平日之诗文亦非凡俗,可以推见。惜其所着绘影阁集,无一字遗传。袁简斋在乾隆时,为最喜标榜闺阁诗词之人,而其所编着之随园诗话、随园女弟子诗及同人集等书,虽载陈句山、陈长生之诗,而绝不及端生一字,岂出于长生之不愿,抑或简斋之不敢,今不能确言。颇疑再生缘中,其对句之佳者,如第壹柒卷首节中「隔墙红杏飞晴雪,映榻高槐覆晚烟」,「午绣倦来还整线,春茶试罢更添泉」之类,即取绘影阁集中早年诗句足成。若此推论不误,则是绘影阁集尚存一二于天壤间,亦可谓不幸中之幸也。至于绘影阁之取名,自与「绘影绘声」之成语有关,而长生之集名绘声阁,即从其姐之集名而来,固不待论。然「绘影」一词,或与其撰着弹词小说,描写人物,「惟妙惟肖」之意有关。又或端生自身亦工绘画,观其于再生缘第叁卷第拾回中,描写孟丽君自画其像一节,生动详尽,乃所以反映己身者耶?(可参再生缘第壹陆卷第陆叁回太后命孟丽君画送子观音一节。)前引长生寄外诗云「年来心事托冰纨」,又有织素图及桂馨图(可参吴昌绶松邻遗集陆题桂馨图后及徐世昌晚晴簃诗汇壹捌伍陈长生诗选附诗话。)等之记载流传,则长生之工画,由于叶绍楏之渐染,或受其姐之影响,俱不可知,姑记于此,更俟详考。

论陈端生事迹之可考见者及其撰着再生缘本末,并略论其思想结构文词既竟,兹请论再生缘续撰者梁德绳之事迹及其所撰之续本于下:

梁德绳为梁诗正之孙女,梁敦书之女,许宗彦之室。其生平事迹详见阮元所着梁恭人传。(见古春轩诗钞首及闵尔昌编碑传集补伍玖列女壹。)其所着古春轩诗钞上下两卷及卷后所附词亦皆流传。(参徐乃昌小檀栾室汇刻闺秀词第壹集第柒种梁德绳古春轩词,又潘衍桐两浙??轩续录伍叁并徐世昌晚晴簃诗汇壹捌陆所选梁德绳诗。)今此文关于德绳之事迹及着述均不多所旁涉,止专论其续撰再生缘一事。但德绳之性格及其家庭环境、夫妇关系等与端生颇异,此文遂亦不得不于此三事略加讨论,以其有关再生缘原本及续本之特点故也。

今再生缘共二十卷,其第壹捌卷至第贰拾卷为续前十七卷之作,此续者于第壹捌卷首即已自言之矣。但续者为何人及何时所续,则有考论之必要。陈文述西泠闺咏壹伍(前文已引,但因论辨之便利,节录之于此。)略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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