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神之名告别(2 / 2)

其实不留恋,是不是因为从未分离?就像恒河边那最后决绝的一泼——

大火燃烧了两三个小时之后,渐渐微弱,只剩下残烟与幽微的余火。最初的点火人要用竹竿将剩下的大块骨骸挑出,放入恒河。男人会剩下胸骨,而女人,会剩下盆骨。接下来,点火人还要用小陶罐装上恒河水,将灰烬浇灭。如此几回往还,直到最后一次往炭火中泼水时,点火人要背对着骨灰与炭火,将盛在陶罐里的恒河水,从自己的左肩向身后泼去,然后头也不回地径直离开。无论心中有多大的不舍,多深的哀伤,这个时候都不能回头,否则逝者的灵魂将无法获得自由,变成鬼魅飘**在人间。只有彻底地放下,才能给予对方最大的解脱,人间的爱别离,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这样的送别仪式,每天会在恒河边上演几百场,有条不紊,静默淡然,绝不会打乱旁边洗衣场上,挥动着臂膀将衣物一下一下甩在石板上的洗衣工的节奏;也不会影响另外一边浴场里的人们沐浴、祷告、嬉水的心情;僧侣、掮客、游人、商贩穿梭自若,各行其道、各取所需。死亡,对这里的人们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是终点还是起点?是毁灭还是休息?是深苦还是极乐?又或者淡定只是因为冷漠?

在瓦拉纳西的Assi Ghat,有一家正宗的传统炉火比萨店,我把我的朋友,墨西哥人Kedar和他的意大利妻子Rubi请到这里。他们居住在瓦拉纳西已经十年,是在印度做学术研究的梵文学者,Kedar研究的是印度教的圣地,Rubi的课题则是印度女神。我用一个十二寸比萨,试图交换他们对印度人死亡观的看法。Kedar却在我的笔记本上写下了一个人的名字:Dr.Kaalesh Datta Tripathi.这一位老学者,曾经是贝拿勒斯印度大学(Banras Hdu Uy)的哲学教授,至今仍是该校的终身荣誉教授;同时他也是英迪拉·甘地国立艺术中心(Indira Gandhi National tre for the Arts,IGNCA)的首席学者,在过去二十年间常在东亚与西欧各国作交流访问。Kedar告诉我,这一位老先生就深居在瓦拉纳西城中,我应该跟他谈一谈。

找到Kaalesh Datta Tripathi先生并不难,他的办公室设置在一栋简朴雅致的小花园洋房里,只要他在,办公室的大门永远敞开,来自不同国家的学子,会不时前来与老先生探讨各种问题,请求给予指导。老先生说,他希望做一个文化交流的使者,成为人们了解印度的其中一个管道。所以当我贸然前来,直接了当地问他:“在恒河边,我看到葬礼与婚礼可以同时庆贺,我看到生与死可以并肩而坐,是不是在印度人看来,死亡一点也不可怕呢?”老先生丝毫不介意我的唐突,微笑着用仿佛讲述一部家书的语速和风度,向我娓娓道来——

死亡可怖的一面,亦为印度人所经历与理解,并不是对他们来说死亡就不那么可怕与令人惊惧。只是他们在一定程度上克服了这一挑战,首先他们了解生命的价值——这一世俗的存在并非不重要,人们对现世生命并没有抱持任何否定的态度,不,他们欢庆生命。人们非常了解生命的价值,生死相违,在生与死的对抗之中,哪怕只剩一口气,人们也要赢得一口气的战役。

然而,就像印度伟大的诗人迦梨陀娑(Kalidasa)所写的:“死亡即是自然”。他赋予了生命极高的价值,同时也提出了一个更深的诘问:“生命何以如此尊贵?”在另一部史诗之中,迦梨陀娑又写道:“生命的终极目的、终极价值乃是实现生命中的德行、灵性内质,而终极的不朽就是‘MOKSA’(解脱)。”

因而,此生的价值并不仅仅在于享乐。当然,在一定的时期内,在某一个生命阶段,享乐、追求生活的安适,或者不仅仅是安适,甚至是狂欢式的生活,这都是很正常的事。在印度的传统文化之中并没有禁欲主义,而性也从来不是禁忌之事,无论是有性的生活还是无性的生活,都各有其作用、目的与重要性,都各有其价值。不过,生命的目的不仅仅是寻求感官欲乐,在此之外应有所超越,即灵性的认知——既然肉身之死是无可避免之事,我们就必须学会战胜这份恐惧,无惧无畏地面对它。

对于存在主义者来说,最大的怖畏就是死亡之怖,那份恐惧始终在那里,无法否认。但我们却不应该被其完全淹没,相反,我们要面对它,平静地面对它。这一种精神,为《薄伽梵歌》教导。在《薄伽梵歌》的第一章,在俱卢之野大战之际,当阿朱纳王子看到双方阵营中都是自己的至爱亲朋时,面对生命中的执着他感到心灰意冷、拒绝战斗,由此主克里希纳道出许多关于生命的意义与宇宙的奥秘。可见《薄伽梵歌》并非崇尚死亡与毁灭,相反它提出了一个永恒的疑问:“我们应当如何看待死亡?”既然死亡无可避免,终将发生,我们就要学会战胜执着,以及由执着所带来的痛苦。如何做到这一点呢?答案就在《薄伽梵歌》之内,而这样的观点在印度文化之中占据着非常重要的位置。

虽然人们已经意识到,千禧年以来,各种事物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再无法保持四五千年来的原貌。但与此同时,有一些观念始终还在延续着,这种延续存在于印度的民众之中。我说的不是那些近年才在印度资本主义的影响下发展起来的新中产阶级,虽不是全部,但这个阶层中的部分人显然已经远离印度传统,而更多地为时下的价值观所影响,所以他们的观点、态度是非常不一样的。我在这里谈的不是他们,不是那些鼓吹现代、后现代价值观的权势阶层。当我说“印度人”,我指的是印度的普罗大众,在他们的心里,仍然保持着一贯的传统观念。

在他们的身上你可以看到,一个人的逝去是生命中最大的不测,最大的意外,然而在惊诧与悲痛的中央,人们仍然能觉知到一点:既然死亡无可避免,我就要平静地面对它。就是这一种态度赋予了人们力量,由生而来,走向死亡。就好像你在恒河火葬场所能看到的——人们来来往往,那里有悲伤,有痛苦,但同时那里也有着祭礼,祭礼的意义就在于帮助人们战胜对死亡的恐惧。因此,在伦理上、道德上,人们接受了一个很强烈的信念——相信死后的生命,相信肉身的死亡并不是最后的终结,人们相信存在生命的轮回。转世再生的观念不仅仅是印度社会伦理、道德的基础,更给人们以勇气去面对内心最深层次的信仰,去叩问如果死亡不是我的终点,那么我是谁?谁在感受,谁在觉知,谁在意识?

意识之心是永恒的,我们舍弃的是肉身,这只是物质上的终点,却不是心识的终点。心识从无始以来就存在,并将继续永恒存在,与此同时,肉身在轮回,但究竟上来说,我们必须最终从轮回中解脱出来,这就是印度的轮回观。这也同时解释了,我们为什么要有道德观念,假如死亡就是结束,假如我仅仅拥有这一副肉身,死后我将不再存在,那我为什么还要有所敬畏?我应该可以为所欲为,犯下各种罪行,为什么我要听从戒律,那些所谓的神圣诫命?你说那是神所制定的戒律,可是神在哪里呢?不能做这个,不能做那个,为什么?我只是在及时行乐,这也是人性之一,那我就应该可以无所不为,只要我不被抓到,不会受到惩罚,我就可以做任何事,为什么不呢?

所以相信轮回,也教会了人们,你所做的一切,终将要自己承担后果,不在今生就在来世。绝对不会是你犯下的错,却让他人替你承受苦果。你的一切所为,是善是恶,你都要自己面对,自己承受。这就是印度伦理、道德观的主要特点。因为还有未来的生命,所以你要为你的来世做准备,假如你此生失败了,你还可以寄望于来生,而此生我所经历的,也许是因为过去生我的作为所导致的,我只是在承受其结果,即使不在今生承受,也必将在来生承受。这样的观念在印度根深蒂固,也许很难被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们所理解。不过相信亚洲文化背景下的人们,无论是印度教徒、佛教徒、耆那教徒,他们都能够理解,这不是由印度教所独占的财富,事实上这是由佛教、吠陀、耆那教以及整个印度传统所共享的智慧。也正因为如此,它教会人们,在死亡面前,要有一种无畏。

如果你有机会去听一听《往世书》中的故事,会发现轮回思想就是这样以一个个神话、传说、隐喻所教授着,这些影响渗透到信仰中,渗透到印度老百姓的心中。你在恒河火葬场所看到的一幕,也许就是这种信仰与认知所影响的结果。你的问题也是很多西方人常常问到的,对于他们来说,露天火葬场的可怕景象是他们难以理解、无法想象的。可一旦你了解到这背后的原因,背后的伦理、道德的基础,就不难明白人们对死亡何以表现出这样的一种淡然态度。但我要再次强调,这并不是对生命的悲观,绝对不是,这其实是一种非常乐观的态度。

这座城市被称为湿婆之城,传说由湿婆所建造。湿婆具有两个面向,其一,可怖的一面,因为他代表了死亡与毁灭,这就是为什么你会看到火葬场就在那里,相传这些火葬场是由湿婆亲手所建,他是死亡之神。但同时他又是吉祥的,并不可怕亦不骇人,他代表着昌盛与吉祥,任何吉祥之事,我们生命里发生的任何好事,都是来自于湿婆。湿婆(又译作“希瓦”)这个词本身就有仁慈的意思。这就是“湿婆”所隐含的喻义。

湿婆是这个城市的主神。也许你已经注意到了,在这个城市里有很显著的特点,尤其是在恒河的岸边,弥漫着一种毫不在乎、无忧无虑,一种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受影响的欢愉。你会发现这是在恒河边随处可见的状态。人们在那里沐浴、洗衣、将自己完全沉入恒河、祈祷,仿佛他们没有任何世俗的担忧,这就是湿婆的境界,这是加西子民的特征。谁是这个古老城市里土生土长的子民,你会一眼就认出来,而那些新搬来的人,也许他们还需要一段时间来发展出这一种状态。就好像是在中国,在一些古老的城市,我也发现了人们身上有类似的气质,在日本京都也是。当我在京都的佛教寺庙中,我看到人们点灯、礼拜、合十祈祷,我觉得自己仿佛又身处瓦拉纳西,那种虔诚是如此相像。

在瓦拉纳西,你可以在一切纷繁的变化之中瞥见传统的延续,瞥见一种独特的智慧——深知并非一切都是善好的,而能够接受美与丑、善与恶、生与死的共存,这就是智慧。

多么富有启发的一个下午,也许正因为瓦拉纳西是瓦拉纳西,所以总能在市井巷陌间遇见哲人,他可能是一名哲学教授,也可能是冥想的僧侣,可能是买奶茶的老先生,更可能只是一名低种姓的入殓师,能否与他们相遇、对谈、被触动与被开启,端看你是否拥有对生命全然开放的态度,是否能够放下自己固有的意识束缚。

Kaalesh Datta Tripathi先生的一席话,解惑且宽心,是这一次瓦拉纳西之行最好的注脚——死亡,是一位与我们有约在先而且绝不爽约的客人,而灵性的生命,是永恒的主人。无论我们各自信仰什么,让生命的成色醇厚而丰盈,令生命的场域宽广而深邃,才是最好的待客之道。

2015年5月20日书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