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湄有桥(1 / 2)

——半真半假的西塘游记

古有“吴根越角”之称的西塘,已有上千年的历史。我不敢想象那些临水而建、砖木结构的矮屋竟是千年之前所造。但是我相信,纵横成网的,同时担负着隔离和引导的水道,定是从鸿蒙开始就默默流淌的,至今仍不改初衷,淡对炎凉。

西塘,浸**在一种潜移默化的变迁里,就像河边的垂柳有一种潜移的绿。你能知道她改变了,但你无法知道这种变化是从哪一天的早晨开始的,你或许能指出是哪里变了,但你一定不能预料她的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西塘就像是烧香港里的水,平静得让你以为她本无来头也无去处,是无常世界里的一个“有常”。所以,当我走在长长的廊棚下时,甚至会以为在下一个拐角就会看见古时做瓦当的工匠挑着泥担子,脸上全是汗。又或者,当我坐在咸亨酒店临窗的桌子旁时,会看到薛家的二小姐由姆妈陪着,要坐船到邻镇去。就连屋顶上惊飞的鸽子,都是因为被千年前的钟声所震,要飞到阁楼上伊人的眼里去。西塘就是有这种魅——发黑的瓦顶、静谧的流水、幽深的弄堂、悠长的廊棚、熄灭的灯笼,都在给你下着蛊,让你弄不清到底是那些远去的人和日子又随水而来了,还是你误打误撞,穿越了岁月和流年,进入了别人的生活,而那生活是永远停在了一千年前。但,她确确实实是流动变化的,从东到西,从过去到将来地流淌,从一低眉到一抬头已有多少变。无常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人心的每一处,柔软发生,西塘当然不会例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和西塘各自存在,并互相对视了整个有雨的下午和一个无风的夜晚。

渐渐地我发现,我只是个外来的异族。西塘的古和旧,都不是让我来缅怀的。然而此地毕竟四处散落着故事的材料,而她的宁静又为想象腾出了空间。我不怀旧,我至少可以联想——

曾眉眼盈盈的,我从深巷中走来。素衣缟裤的,除了那眼儿,再没什么光彩。可你转过身,嘴角牵起了笑纹。我就知道,那一刻你把我奉若偶尔现了人身来过眼的花仙。

你那样谨慎地牵过我的手,试探着捏了捏。你是怕把我碰坏了,怕损了一瓣仿佛今晨还露水连连的花枝。而我真的颤抖了,不是你的手太紧,是我受了这般宠爱,惊慌起来。是不是就该整个儿在你面前盛开?可又怕一颗心**得太厉害,伤了自己。伤了自己,不就伤了你?于是我暗下决定,今后要很小心,只在有月光的晚上,只在你看我看得出神的时候开放,和着一些芬香。

那夜,清风弄影,月时暗时明。我遍寻你不着,连摇渡船的老爷子都笑我痴了。一颗石子,被扔进河里,月光碎了,青蛙跳了。回身见你,似笑非笑坐在屋顶。你招呼我和你同坐。我跑着过了五福桥,登上二嫂家的土墙,狗叫了,老爷子开始笑我疯了。这样的月色,这样的穿白衣的你,就让我为此疯一回吧。你谨慎地,伸手环住我的腰。突然飘来一阵香,我想是我在开放,就开在你的唇边。

“看这丁香,闻闻香不香?”

你的手里多了一株丁香。

“按说都八月了,不该还有开得这么尽兴的丁香。”

你又说,那是因为这丁香知道了你要把它插在我发上,于是一直开到了现在。你为我把花别上。

“真香!”

可我多想告诉你,那开着的,那馨香着的,是我!可你微仰着脸,似笑非笑。

整个正月,我只出了一趟门。爹雇了轿子,把我们娘儿俩送到乌镇外婆家,给她老人家拜年。外婆家来了个赵婆,一直瞅我,我就一直看院子里的蜡梅。那些零星的碎瓣很像你的笑。刚刚还分明见着,一会儿就隐了。这阵怎么不见你了呢?是不是也隐进了世事里?

刚到家的那天晚上,有人敲我的窗。我趁外屋的老妈子睡熟了,光脚下了床。开窗,是你!你的头上、眉上都是雪,看上去像庙里的土地爷。我笑了,你却没笑,伸出一双手,捧住我的脸,手很凉。我静静地看你的眉头在颤,颤得雪屑往下掉,沾在脸上变成水。你微张了嘴,又咬住了唇。

“我要走了,明年一开春就回来,别让你爹将你许了别人。”

为什么是现在?风雪正来。为什么不等到春暖花开,看一眼我盛放的娇态?我只能用尽了力气,还你一个似笑非笑。

“不让,不让。”

你松手,你转身,你走了。

那年雨水多,杨秀泾的水涨了有二尺多。我听李大哥说,河里的鱼都顺着水游到别村去了。怪不得镇里晒场上都晾着渔网。那天经过,看到渔网上竟粘满了蒲公英,绒绒的白球,该是要落地再开花的吧,都糟践了,就飞了这半路,没了音迹。

正出神呢,镇上热闹起来,说是你回来了。就在这晒场上,就隔了这张网,我又见了你。你穿了新衣,我盘了新髻。你的妻,一脸娇羞,如桃花暗喜。七年滋养,我紧闭的花蕾,就等来了这一回照面。本是要你来,那花才开的。可谁知到了最后,花也无力开,你也无心摘。就像粘在渔网上的蒲公英,曾经有多大的勇气,最后都被经经纬纬网得死死的,争辩都无言。

我看见,你牵了妻的手,那么随意。我要怪你的不谨慎了,你应像当年牵我一样地,牵你的妻。你们就那么相牵着拐进了石皮弄,我想我也该离去。回身见老爷子早泊了船,一直坐在石墩子上摇头。

我看了他一眼,心想:“老爷子,不必。我们谁也没欠谁,只是被爱情颠覆了一回,如今又被现实重翻了过来,大概是一条早被算好了的路。”素衣缟裤的,我走回了深巷里。剩下一些旧梦、一排渔网,以及渔网上粘着的一枚,无名花蕾。

中秋,镇上请来了戏班子,热闹到半夜才陆续散去。我那小孙子没见过这场面,兴奋了一夜,好不容易给安顿睡去。人啊,越老越不能睡了,怕是一觉醒来就人事皆非吧。叫小菊搬了张藤椅,我一个人坐到后院去。是桂花,香了一个院。也是,桂花那么小,开到极致也不显,要不是靠了这香,谁知道她们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