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宗绍圣二年春,广南路提刑程之才已经到了广州城,开始审办刑狱。广州知府王古是苏夫子的朋友,暗中知道苏、程两家有旧怨,急忙把这个消息告诉在惠州的苏夫子。
听说程之才千里迢迢巡视广南路各州府,不日就到惠州,苏轼的一颗心顿时悬了起来。虽然嘴里不和家人说,那份忧急的神色却被朝云看了出来,就问:“大人有什么心事?”
苏轼一辈子的心思瞒不过朝云的眼,一旦对她说了,或得抚慰,或有主意,总比闷在心里好。就把早年苏家与程家之间的宿怨都对朝云讲了一遍。
苏、程两家之间的恩怨是一笔算不清的糊涂账。
程家先辈累世为官,到大理寺丞程文应这一代已经是眉州府一大富豪。程文应看中了苏轼父亲苏老泉,把女儿嫁给了他,生了三个孩子,长女苏八娘,长子苏轼、次子苏辙。而程家自程文应去世后,家业由其子程浚继承。程浚有两个儿子,长子程之才,次子程之邵,都有才学。因为苏、程两家世交亲戚,苏洵就把女儿八娘嫁给了程浚之子程之才。
然而苏老泉没想到,程浚的脾气和他父亲程文应大不相同,仗着家中势力在地方上胡作非为,对苏家这门穷亲戚也看不起。八娘人又老实,在公婆面前不会奉承,过门之后被程浚夫妇嫌弃,日子过得很不顺心。
后来苏八娘为程之才生下一个儿子,程家对儿媳十分怠慢,照顾不周,八娘在月子里生了病。苏家和程家这时已生嫌隙,听说女儿受气,苏洵就把八娘接回娘家照顾。哪知孩子才满周岁,程家却以八娘“不能侍亲”为名把苏家告上公堂,又把孩子夺去,意思是要休了八娘,苏八娘本就有病,再受了这气,没多久郁郁而终。
因为女儿之死苏家和程家彻底反目,苏洵嘱咐儿孙不准和程家来往,连夫人去世举丧也不叫程家人来观礼。程浚本就霸道,也把苏家视为仇敌,两家长辈在亲友面前互相诋毁,从此再无来往。
后来苏老泉因为科举不顺,一怒之下全家迁往京师,苏轼、苏辙做官以后外放到京东、两浙等地做官。而苏轼那位姐夫程之才做赤夔州判官、梓州判官,做官的地方总在蜀中一带。程、苏两家后人再也没有谋面的机会,四十多年不通消息。
苏家两兄弟是人中龙凤,一位做了尚书,一位做了副宰相。程家两兄弟宦途却平常,程之才勉强算是“三司系”的小角色,在神宗朝从没得到像样的提拔。直到这一次哲宗皇帝亲政,早年“三司系”的人都得了好处,程之才借着章惇的力量升了上来。
可怕的是,程之才被章惇亲自任命为“广南路提刑”,直奔惠州而来!不知是不是要找东坡居士的麻烦。
听苏轼把两家旧怨说了一遍,朝云皱起眉头,半天才问:“大人为什么认定程之才是来害你?”
“程家和苏家有仇,程之才偏偏就做了广南提刑,这不是章惇派他来害我吗?”
苏学士担的就是这个心。朝云却不以为然:“章惇要害大人,在朝廷里说几句话就把大人害了,何苦派个人千里迢迢跑到岭南来害你?若说章惇和大人有什么深仇大恨,必要杀害大人才甘心,可我记得大人说过,这个章宰相以前跟咱们不但没仇,还算是朋友呢!再说,大人被贬到惠州,只是闲人一个,闭门家中坐,有什么把柄给提刑大人抓?程之才就算到了惠州能把大人怎样?所以我觉得程之才大概只是恰好到岭南做官,未必会与大人作对。”
朝云的想法有些道理。但要说程之才只是“恰好到岭南做官”,似乎又太天真。
其实章惇派程之才到岭南来害苏轼,这事本就古怪。章惇上台后贬了那么多人,苏轼只是其中之一,而章惇对所有政敌的迫害都只限于“痛贬”而已,至少到目前为止没有面对面“杀害”过谁。若章惇专派程之才来害苏轼,则说明章惇跟苏轼必有深仇大恨,可这两人早年本是朋友,何来如此深仇?
另外,章惇要害苏轼,在政事堂上害他,比派人来岭南害他厉害得多!何苦费这力气,专门派个人来私下“整治”苏轼?
怎么看都没道理。
至于程之才与苏家“有仇”,这也难说。
从人情来说,以前苏轼、苏辙在朝廷做那么大的官,并没去害过程家,程之才何苦非要来害苏家?要说两家仇恨极深,又说不通:在这件事上苏家死了一个人!不管怎么看都是程家亏了理。苏家兄弟不报复程家,程之才能恨苏家什么?
东坡居士天性单纯,本来就喜欢把人往好处想。刚才朝云把事情分析了几句,虽然未必全对,苏轼却已茅塞顿开。口中喃喃道:“难道章宰相对我还念旧情?”
是啊,除去种种“不可能”,程之才来岭南似乎只有一个答案——虽然这个答案出人意料,但只有它才说得通:章惇命程之才到岭南,是想给苏轼一些额外的关照。
章惇和苏轼有很深的交情。不管朝廷发生怎样的变化,这两人之间没起过冲突。以前章惇遭贬,是司马光要逐“三司系”,不关苏子瞻的事;后来苏轼遭贬虽是哲宗皇帝授意,可这事和章惇有些关系,毕竟苏轼贬到惠州的时候章惇已经做了宰相……
——如此看来,章惇颇有对不起老朋友的地方。
政治利益和私人感情有时候混为一谈,有时候又可以分成两件。对章惇而言,他和苏子瞻是政敌,但不是对头,更不是仇人。为了政治利益把老朋友贬了,实属无奈,可老苏在岭南过得怎么样?能不能想办法让他过得好点儿?这对章惇是举手之劳。这么做,也能让章宰相心里得个安慰。
程之才忽然杀到面前,朝云也怕。忽听丈夫说章惇对他还念旧情,忙说:“大人何不写封信问问程之才呢?”
半天,苏轼缓缓摇头:“我不问他,也不躲他,反正我就在此,他们要如何便如何吧。”
“三苏”都是一个脾气,倔得很,一生不肯向人低头。反正躲不开,也不躲,人家要如何便如何吧。
几天后,刚刚吃过中饭,苏学士正在房里闲坐着,一个戴高帽穿黑袍、白须如雪的老头子进了嘉祐寺,直入僧舍,进门就高叫:“子瞻何在?”苏轼忙迎出来,半天才认出,来人正是程之才,忙应道:“兄长好,子瞻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