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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苏子瞻的杭州梦(2 / 2)

就像佛印和尚说得,苏学士的脾气果然和这混帐渔人一样。明明不是做政客的料,偏要削尖脑袋去做官!今年已经五十四岁,官场混了三十三年,除了惹祸就是倒霉!灰头土脸,逃到杭州去做知府。离开汴梁的时候苏轼还知道难过,出了京师大门就忘了,到金山寺的时候他腰里系的还是皇帝亲赐的玉带、身上端着 “龙图阁学士”的架子,现在被佛印和尚当面说了一句,苏东坡恍然大悟!忙起身说道:“大和尚说得对,这打鱼的只怕真是我的亲戚。”

见苏轼明白了,佛印微笑道:“学士如今怕不怕‘水’?”

苏轼老老实实叹一口气:“怕了……”

“还想回去‘打鱼’吗?”

苏轼微微摇头:“无论如何不回去了。”

佛印和尚双手一拍,笑道:“这么说玉带也不用还给你了,这就好这就好。”

佛印说完了正经话,又与苏轼打趣。

此时东坡居士已经把浮利虚名看透了,也笑道:“那条玉带值几百贯,就留在寺里,将来大和尚想吃肉喝酒了,可以偷着拿它换钱。”说到这儿忽然想起来了,“当年我到金山寺,被你这和尚骗得写了好几首诗!当时你答应要做一只烧猪给我吃,对不对?”

苏学士记性真好,十几年前一句戏言都让他想起来了。佛印忙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和尚说过的话当然算数!我已经叫厨房里做了一只烧猪,吃饭的时候就端上来。”

佛印大和尚是云门宗高僧、江南第一佛寺的住持,此人吃肉喝酒?这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事。苏学士这么说本是开玩笑,哪知和尚竟答应得爽快,也就点头道:“今天这顿斋饭我吃定了。”两人就在方丈室里闲谈鬼扯,说说笑笑,到了用斋饭的时候,果然有小沙弥送来斋饭:只有粗饭一碗、素菜两样而已。

苏轼就在等这一刻,立刻问佛印:“烧猪何在?”佛印也装模作样问小沙弥:“我不是让厨房做烧猪吗?怎么没端上来?”小沙弥不知方丈说得什么,瞪眼无语。佛印恍然大悟,伸手一拍光头:“我知道了,烧猪准是让香积厨那几个和尚偷着吃了!这几个家伙天天偷嘴,今天竟连我的东西也偷去!”见苏轼瞪眼瞧着他,显然不信,就气昂昂地说,“大人不要管,我马上召集徒弟打到厨房里去!”说到这儿却又一屁股坐下,端碗吃了起来。

苏学士笑问:“大和尚怎么光说不练?”

佛印说了句:“皇帝不差饿兵,吃不饱饭哪有力气打人?”低头只管大吃。苏学士知道“烧猪”这个话头儿给他混过去了,笑着起身拿过纸笔,题了一首:

“远公沽酒慰陶潜,佛印烧猪待子瞻。

采得百花成蜜后,不知辛苦为谁甜。”

苏学士这诗是跟大和尚开玩笑的。佛印看了一眼,点头道:“好诗!我把这个贴到香积厨去,让几个偷嘴的和尚知道厉害。”

苏轼笑道:“只怕那偷吃烧猪的和尚把诗也偷去卖钱了……”

听了这话佛印愁眉紧锁:“这可难说!得防着他们……”又一想,“也好,他若有这本事,下次我那条玉带也让他拿出去卖。”说得苏轼哈哈一笑,不由得轻轻点头,“‘佛说种种法,为治种种心’,大和尚以喜笑做佛事,不知度了多少人,苏某今日受益匪浅。”

在金山寺呆了半日,又得了不少教化,苏轼真舍不得走。可天已黄昏,朝云还在寺外等着,一家人又在长江对岸等他,俗事牵扯无穷无尽,终于不能久留,只得向佛印告辞。佛印和尚知道苏轼一去 以后未必能再见了,也舍不得这位老朋友,亲自把苏学士送过江去。

三人走到江边,还未登船,苏轼一眼看见有条狗在沙子里乱刨,也不知挖出个什么来,低着头就啃,忽然心里一动,指着那条野狗笑道:“我有一联请大师来对,上联是‘狗啃河上骨。’”

——狗啃和尚骨!东坡居士这一联实在难对。

原来《菩萨受胎经》说:“记我所经历,记一不说余,纯作白狗形,积骨亿须弥。以针刺地种,无不植我体,何况杂色狗,其数不可量。”极言轮回之苦。东坡这联半是玩笑半是谶语,既讲佛典又取谐音,浅至极处,深至极处,佛印和尚虽然聪明,一时也对不出下联来,嘴上又不肯认输,只能顾左右而言他,满脸悻悻双手合什:“阿弥陀佛!佛门净土庄严宝刹,施主口出不敬之语,真是罪过呀罪过!”

东坡居士这个上联佛印能懂,朝云却全然不懂,只听出里头那个刻薄玩笑,觉得如此戏弄高僧真不应该,忙把苏轼推到一边,冲佛印笑道:“我家大人爱开玩笑,说话没个轻重,大和尚不要怪罪。”

佛印摇头晃脑地说:“也没什么,也没什么。”酸眉苦眼,嘴里长吁短叹。苏轼与这和尚是知交,看出他这都是装的,故意打趣道:“可惜‘河上骨’不多也。”

佛印忙责备道:“口戒口戒!妄言都是罪过。”又向天祝告,“此人嘴巴虽毒,人品尚可,佛祖不要怪他。”絮絮叨叨念着经陪苏轼夫妇上了小船。苏轼知道佛印和尚必不罢休,小心提防他使坏,哪知佛印老老实实坐着,一边指点远近风景给苏轼看,已渡过半条江了,苏轼这才慢慢松懈下来。太阳晒得慌,就拿出扇子扇风儿。佛印看见扇上题着一首诗,就问:“这是子瞻的新诗吗?”

苏轼答道:“是在黄州的旧作。”

佛印随手接过扇子,见上面写着:“欲结千年实,先摧二月花。故教穷到骨,要使寿无涯。”点点头:“写得有意思。”忽然一甩手把折扇撇进江里去了。苏轼一愣,还没说话,佛印已经笑道,“和尚有下联了:‘水漂东坡诗。’如何?”

相传修行者成佛之时登须弥山,凡胎肉体随水流去。佛印这个下联含着“解去成佛”的意味,正与苏轼上联的“轮回是苦”对仗。于是“狗啃和尚骨,水漂东坡尸。”上联讲轮回,下联说解脱,真是奇绝之联。

佛印对得下联精巧无比,表面意思却比苏轼的上联还要刻薄。听了这个联儿,连撑船的都忍不住“嘿嘿”一笑,苏轼才知道终究给这滑溜和尚算计了,气急败坏,立刻就耍无赖:“你对联就对联,怎么把我的宝贝扇子扔了!那扇子起码值一百贯,快赔给我!”

一听这话佛印也急了:“好个苏子瞻,竟敢讹我,和尚一个钱也没有!”

见佛印来硬得,苏轼也急了眼,捋胳膊挽袖子,一边告诉朝云:“你躲开些,今天我要打个和尚给你看!”

见苏轼要打人,佛印忙说:“居士打和尚传出去不像话,和尚打居士也是罪过,我看还是依须弥山的规矩比个高低吧。”

苏轼把眼一瞪:“比就比,我怕你吗?”右手攥个拳头伸过来,佛印也掀起僧袍握着拳头,两人学庙里那金面、蓝面两尊金刚,就在船上比起拳头大小来了。可惜这两只拳头加起来约有船夫一只拳头大,吵闹半天也比不出个输赢来。

这些聪明透顶的人也不知为什么,都像永远长不大的孩子。见了两人这一番吵闹,连船夫都扔下桨笑得直不起腰来。

片刻功夫船已就岸。

眼看今日一别未知以后如何,苏轼心里真舍不得。忽然想起自己带来的礼物,忙从朝云那里取过一个小包袱:“这是我在黄州收的宝贝,叫做‘怪石供’,共记二百九十八枚,送给大和尚留个念想吧。”

苏轼送给佛印的正是他在黄州江滩上捡的那些花石子,“怪石供”是这孩子一样的居士给小石头子儿起的名字。其实这石子共有二百九十九枚,最好的一枚是颗“豹子头”,如今在朝云那里收着呢。

见了这些小石子佛印也很喜欢,忙说:“我房里有个别人送的定窑香炉,正好放这些宝贝。”说着把一个包袱递给苏轼:“贫僧身无长物,只有一件旧袈裟送给居士,以后若遇烦恼就拿出来看看,想想佛法,或许能轻松些。”

和尚送的袈裟能度人,皇帝赐的玉带只能毁人,两相比较,旧袈裟比金玉带不知贵重多少倍。苏轼忙双手捧过,抬头看着佛印和尚,本欲道谢,话到嘴边却只落下两滴泪来。

佛印和尚并没落泪,只是喉头哽住,也没话对苏学士说了。两个互相点点头,苏轼夫妇回身登车而去,走出老远,忍不住掀起车帘回头一看,佛印和尚还在江边站着,往这边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