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丰八年三月司马光回京,四月就职门下侍郎,七八月间旧臣纷纷回朝,从那时算起,对“三司系”的清除整整用了一年时间,到元祐元年,朝廷中掌权的“三司系”大将已尽数落马,疾风暴雨般的局面渐趋缓和。
就在此时,在江宁养病的王安石死了。
“拗相公”王安石本来比钢铁还强硬,比老虎还勇猛,可独生儿子被人整死,自己也被神宗皇帝抛弃,“拗相公”就垮了,病病歪歪糊里糊涂,蜗居江宁苟延岁月。到神宗驾崩,王安石就估计到朝局要起大变化,只是没有管事的心气儿,连一道札子也不肯写。眼瞅着当年在自己手下混事的蔡确、章惇、韩缜、李定、张璪一个个挨收拾,早前订的“新法”一条条被废除,王安石知道自己这一辈子算是白活了,所有努力都白费了,当着外人的面儿一句话都不说,晚上回房才偷着落泪。到司马光下令废除那条每年为国家敛财一千多万贯的《免役法》时,王安石忍不住大叫:“怎么连这个法也废了!”于是病势转重,再也起不来床,几天就病死了。临死,傻瓜“拗相公”嘴里还在念叨:“《免役法》是我和先帝反复讨论两年才实行的,所有细节都讨论明白了,这个法是不该罢的……”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主持熙丰变法的王安石,注定看不透“熙宁变法”的真相。临死,还在说糊涂话……
然而王安石毕竟是一代君子宰相,人格操守为世人景仰。听说王安石过世了,正在病中的司马光大哭失声。连中书舍人苏轼也潸然泪下,大笔一挥,写就一篇文字:
“将有非常之大事,必生希世之异人。使其名高一时,学贯千载,智足以达其道,辩足以行其言。瑰玮之文,足以藻饰万物;卓绝之行,足以风动四方。用能于期岁之间,靡然变天下之俗。具官王安石,少学孔孟,晚师瞿聃。网罗六艺之遗文,断以已意;糠粃百家之陈迹。作新斯人。属熙宁之有为,冠君贤而首用。信任之笃,古今所无。方需功业之成,遽起山林之兴。浮云何有,脱屐如遗。屡争席于渔樵,不乱君于麋鹿。进退之美,雍容可观……”
——将有非常之大事,必生希世之异人!这是一句用来给王安石盖棺定论的话。
王安石也许只是“神宗熙丰变法”整盘大棋中的一个棋子,然而王安石这个人实属千古难觅。若“拗相公”生在今天这个“人民当家作主”的时代,必有一番作为。
可惜,这千年一遇的勇气、胸襟、才干、磊落,只因早生了九百年,全都白费!
王安石去世仅五个月,宰相司马光病死了。
司马光早就得了重病,能在朝堂上撑满一年,把驱逐“三司系”的大事基本完成,已经很不容易。没有铁打的意志,司马光撑不到今天。可司马君实的身体毕竟不是铁打的,大事完成,人就撑不住了。
司马光和王安石一辈子都是好朋友,哪怕政治分歧让两人变成政敌,友谊并不因此断绝。到死,二人尚能心意相通,惺惺相惜。和王安石一样,司马光人品节操几无瑕疵。但要说到才干、胸怀,司马光比王安石逊了一筹。若说王安石能开拓,则司马光仅能整顿。至于司马君实的所作所为看起来比王安石“更美”,只因为司马光的事业叫 “补救”,王安石的事业叫 “开创”。
开创,远比补救艰难得多。
得知司马光病逝的消息太皇太后大为震惊,刚刚在朝廷站稳脚跟的“旧臣”们也十分惊愕。为了彰显司马光的功绩,太皇太后以哲宗皇帝的名义发布诏书,赐司马光“明堂大享”的哀荣。由宰相吕公著率领群臣到明堂行祭礼。礼成之后大臣们并未散去,苏轼、刘挚、范纯仁等人提议各官员立刻到司马光府上去哭拜。众官齐声响应,立刻就往外走,崇政殿说书程颐老夫子忽然上前拦住众人:“圣人有言:‘子于是日,哭则不歌。’今天大家已为司马公行明堂之礼,岂能在这个时候又去吊丧?”
程颐这位一生奉行“道学”的大儒向来古板,不管何时何地,只知道大发议论,而且说起话来没完没了,迂腐无趣。苏学士是个开朗大气的人,不喜欢这些酸言腐语,立刻问程颐:“孔圣人说‘哭而不歌。’没说‘歌而不哭’吧?如今咱们在明堂祭奠君实是‘歌’,‘歌’罢之后到君实府里去‘哭’,何处有违圣人之礼?”
确实,“哭而不歌”意思是说举行过丧礼后应该避免参加别的大典。可孔子没说参加完典礼之后不能再去参加丧礼。程颐因为一句“圣人之言”就阻拦大家去哭拜司马光,很有些钻牛角尖儿的意思。
可惜,当时天下有两个人触动不得,一触即跳,一位是苏轼,另一位就是程颐。
程夫子当了一辈子老师,习惯了给别人讲课,绝不容忍别人说他。立刻斥责苏轼:“圣人之礼岂可荒废!学士平时开玩笑我不管,在这件事上却不能开玩笑!”
程颐天生一副“夫子脾气”,苏轼却是个嘴比脑快、不管不顾的人,立刻回敬道:“程夫子说的根本不是圣人之理,我看是叔孙通在枉死城里新定的礼仪吧!”
叔孙通是秦汉时一位大儒,曾为刘邦制订汉朝礼法。苏轼这话显然是讽刺程颐。
程颐这人一说就急,一急就闹,虎着脸扭头就走了。
见程颐走了,众官员略作准备,这才赶到司马光府上来。哪知司马光的长子司马康站在门前对众官行礼,口说:“父亲新丧,朝廷为治明堂大享,众位大人离明堂就到府上吊唁,不合礼法,各位请回,明日再来吧。”说完转身回府关闭大门,竟不让众官员进府。
司马光活着的时候就倔,司马康这个倔脾气和他父亲一样。可司马康这个作法儿真是奇怪。苏轼聪明得很,略一琢磨就明白了:准是程颐抢在众官前头到了相府,把他那套“规矩”给人家说了,唬得司马康不得不听。
刚才程颐拦着大家不让吊唁,只是有点儿惹人烦,哪想到老夫子居然来这么一手儿!苏学士满肚子不痛快,气呼呼地对苏辙、刘挚等人说:“这个程夫子,真是‘鏖糟陂里叔孙通’!”
“鏖糟陂”是京师城外的一个地名。那里地势低洼,一下雨,臭泥没漆,人要是不小心走进鏖糟陂,轻则滚一身泥,重则陷在里头无法脱身。
苏轼说程颐是“臭泥坑里爬出来的腐儒”真是又形象又刻薄。听到的人都大笑起来。从此这位天下第一理学夫子就得了个“鏖糟陂叔孙通”的外号儿。
可苏轼就没想过,程颐是天下第一理学宗师,讲学半生,影响很大。而且这位夫子和天下所有当老师的一样,自视极高,心眼却不是很宽,他怎么说别人都行,绝容不得别人拿他开玩笑。如今苏轼给程颐取了个难听的外号儿,已经跟程颐和他那帮学生们结了怨。
就在苏轼身后不远处,身为程门弟子的左司谏朱光庭正狠狠地拿眼瞪他呢。
司马光去世以后,太皇太后任命吕公著为宰相,吕大防为中书侍郎,韩维担任门下侍郎,刘挚为尚书左丞,为国家理政。苏轼因为才华横溢,能言敢谏,不怕得罪人,升任翰林学士知制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