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沙湖淋雨这天黄昏,参寥和尚辞别东坡居士坐船回杭州去了。
就在参寥和尚走的当夜,淋了一场好雨、写了一阕好词的东坡居士却病倒了。
苏轼的意志本不坚强,身体比意志更弱,无故淋了一场透雨,当天夜里额头烧得火烫,朝云急忙找郎中诊治,熬了药给他吃,哪知这场感冒来势很凶,每到晚上低烧不退,拖了一个多月,又患上咳嗽的毛病,咳起来连话都说不出来,躺在**咳得更凶!只能昼夜倚榻而坐,困了就歪着身子休息一会儿,每天喝几大碗药汤子,总算把这股毒火打下去,哪知时已入夏,暑热难当,苏轼自己也不留心,以为病好了,就喝了些自酿的米酒,顿时又把毒火勾起来!上火呕痰喉咙肿痛,肩上腰上长了几个毒疖子,又疼又痒,浑身燥烦难耐,到六月底,这股毒火忽然上犯,右眼赤肿,看东西都困难起来。
身上难受就算了,眼睛出毛病可不得了!苏轼和朝云都吓得够呛,生怕这只眼睛会失明,就常用清水洗眼,哪知越洗肿痛越厉害,到后来已经视物模糊,眼看情况不妙了。幸好有个卖药的朋友郭遘来看他,见苏轼洗眼忙拉住他,告知眼睛不同别处,娇贵无比,再清亮的水也有毒,万万洗不得,又用牛黄、黄芩、大黄、桔梗等药配成方子熬汤败火,病还没治好,一位高大魁伟的老先生走上东坡,站在门外粗声大气地问:“这是苏子瞻府上吗?”
听了这声吼,苏轼从**直跳起来,跑出来一看就笑问:“你这个老家伙怎么来了!”
站在门外的是东坡居士的一位忘年交,巢谷。
巢谷字元修,是苏轼的眉山老乡。这是一位奇人,出了名的手巧心灵,木匠、漆工、补锅、盖房、开方子看病什么都会。年轻时进京考科举,碰见一位有武功的江湖豪客,从此迷上武术,扔下做了半辈子的学问闯**江湖,访明师求高人,几年功夫,硬从文秀才变成了武夫子,而且武艺高强,在江湖上闯出不小的名头。和这位老先生相比,歧亭陈季常都显得平平无奇了。
然而巢元修也是个落魄的命,大宋朝重视文人,可他把学问扔了,虽有一身武功,却考不上武举人。巢谷是个有志向的人,就追随一位将军到边关去,想在军中立功,以后也做个将军。哪知他追随的这人犯罪关进大牢,临出事以前把一笔银子交给巢谷,请他带给家人,巢谷是个侠心义胆的人,二话不说就帮了人家的忙,结果那人不久被判死罪,巢谷也被牵连成了罪犯,虽然逃得快,没被官府捉住,可他这一辈子再也别想做官了。
既然混到这个地步,巢谷干脆浪迹江湖,神龙见首不见尾,谁也不知他在何处。如今苏轼病在东坡,巢谷忽然来了,苏轼乐得直叫:“是老天爷派你这老头儿给我治病来的吧?”
巢谷落拓不羁,听苏轼叫他“老头儿”也不恼,抓过手腕诊了脉,看看舌苔,就说:“你这是外感内滞上了毒火!”又指着红肿的眼睛说他,“你这小子从小就好色,这又是干了什么缺德事遭的报应?”一句玩笑刚说罢,正好朝云抱着干儿从屋里出来。一见这清丽娇媚的小夫人巢谷哈哈大笑,“老子没说错吧,你这家伙果然好色!也是好福气。”一句话说得苏轼大笑不止,朝云最怕这种直爽汉,愣在那儿不知怎么回答。
遇见巢谷是苏学士的造化,这老人家不是郎中,却比郎中还灵,看他一眼就知道病根子,立刻从背囊里拿出个小葫芦,倒出一把药末子,告诉朝云:“这药分成十二包,每次饭前让老苏吃一小包,一天三服,四天必好。”又掏出一个小纸包递给苏轼:“这个你拿去种在园子里。”
苏轼打开纸包一看:“这是香菜籽?”
巢谷点头:“香菜这东西内通心脾外达手足,是个通气的法宝,做菜提味也离不开它。像你这个身体,内虚外实,内外不通,多吃香菜有好处。”
也别说,老先生那一把药末儿真管用,吃了药第二天苏轼就觉得身子舒服多了。也就四天,纠缠他半年的热毒逐渐消退,眼睛也不肿了,苏轼大喜。急忙炖了“东坡肉”,拿出自酿的美酒招待巢谷。
巢谷是个爽快人,夹起肥肉大嚼,咕嘟嘟连喝几碗酒:“你这个肉真好,怎么做得?”苏轼赶紧把“东坡肉”的做法告诉他。接着就说:“我看先生那个药末子效应如神,能不能把方子传给我?”
苏学士拿酒肉,原来要骗人家的秘方儿。巢谷把头一摇:“我这独门秘方是养家活口的传家宝,只传亲子,外人莫问。”
巢谷的脾气苏轼早知道,也想好主意了,二话不说先给巢谷倒上一碗酒,看着他喝了,这才问:“老先生觉得这酒怎么样?”
“是好酒。”
苏轼笑着说:“这是我自己酿的,也有个方子在这里,你拿药方换我的酒方如何?”
酿酒的方子巢谷着实喜欢,可这位老先生闯**江湖,药方真是他傍身活口的宝贝,舍不得拿出来,想了半天才说:“方子给你也行,但你要发个誓,绝不外传!”苏轼忙指着屋顶说:“离地三尺有神明,苏某得了老先生的方子若传给人,必遭报应!”
听他这么说,巢谷才把方子说了出来:“御米壳五两、甘草二两、赤石脂二两、乌鱼骨二两、肉豆蔻二两、丁香二两、诃子皮二两、干姜二两调成药末,每次取二钱,温水一碗倒入药末服下即可。凡湿寒伤胃、胀痛闷满、虚瘦无力、沉重萎靡、寒热诸症一概都治。”
苏夫子用劣酒从杨道士处骗来一个酿酒方,又用酒方子换了巢谷的药方子,空手套白狼,一文不花得了两个宝贝,着实受用一生。
巢谷在东坡没住几天就走了。刚送走这位老先生,淮南路转运副使蔡承禧又来看他。
蔡承禧是仁宗嘉祐二年进士,和苏轼同年,也是多年的老朋友。奇怪的是淮南路治所在楚州,离黄州千里之遥,蔡承禧居然大老远到黄州来看老朋友,真让苏轼觉得意外。
能够见到苏轼,蔡承禧更感意外,见东坡居士扶杖而出,就指着他笑道:“你这个老病夫,把满朝官员都吓得够呛!”
老朋友一见面就说这话,苏轼不解:“我吓谁了?”
见苏学士没事儿,蔡承禧心里一块石头落地,笑嘻嘻地说:“你不知道吧!前阵子曾巩病逝江宁,也不知怎么就传出谣言来,说‘苏子瞻、曾子固同一天驾鹤飞升。’陛下闻报大惊,命我来查看你的死活!”
蔡承禧说的是真事儿。
当年海月大和尚讲过一个故事:有个人割破了手,以为大事,等别人打破了他的头,才知道什么叫“大事”,急着医头,手伤全忘了。
仁宗、英宗两位皇帝都是守成之君,在他们治理下,大宋朝廷弊政丛生,有“冗官、冗兵、冗费”之祸。天下人都以为盛世之下危机四伏,已经不能不变法!神宗皇帝登基之时,最迫切的就是治理“三冗”。 想不到神宗皇帝用权术治国,把国家治理得越来越糟!到现在朝廷不是朝廷,军队不是军队,和已经衰落的西夏交战尚且大败而回,强盛的辽国却在边上冷眼看着!此时的神宗皇帝早忘了朝廷有什么“三冗之弊”,他现在急着起用旧臣,恢复朝纲,要让被掏空、打烂、拖垮了的朝廷尽快恢复元气。
到这时,皇帝早年新手提拔起来的“三司系”那几员大将反而成了改革时弊最大的阻力,王珪、蔡确等人凭着手中权力尽量拖延时间,不让神宗招回旧臣,这一拖竟拖了四年之久。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罪而能改,善莫大焉。”一个人能认错,肯改错,天下人一定会原谅他。就怕死不改悔,一错到底,甚至为了掩饰自己的错误,加倍祸国害民,那就不可原谅了。
神宗皇帝虽然办了蠢事,平心而论,他不是个昏君。为什么说神宗不是昏君?因为这位皇帝肯认错,也能改错。到今天,神宗已经知道自己治国十几年走了弯路,犯了错,而他改错的第一步就是经常读“苏诗”,找机会称赞苏轼的才华。
——这是个引子,神宗要借着称赞苏轼达到高太后教给他的对旧臣“一年看重,两年起用,三年执政”的计划。
苏轼,一向是个非常特殊的人物,他的特殊之处就在于政治上没多少才干,脑袋上却顶着一个“旧臣首脑智囊”的大帽子!这半辈子莫名其妙被重用、稀里糊涂挨收拾全因为这个虚名儿。现在神宗皇帝打算起用旧臣,首先要招回的是司马光,可司马光目标太大,“三司系”对他防范最严,神宗就使了个手段,装了一副“格外关注苏子瞻”的样儿来:对苏诗、苏词爱不释手,简直每顿饭都要用苏词下酒才吃得香甜。
神宗一辈子没有像现在这么喜欢过诗词,他这么做一大半儿是故作姿态,借“关注苏轼”给“起用旧臣”做引子;一小半儿大概也是真喜欢。因为贬到黄州后,苏诗、苏词真是越写越精彩了。
就在神宗那个“一年看重,两年起用,三年执政”的计划执行到一半儿、旧臣将起未起的时候,忽然传来一个谣言,说苏轼、曾巩两大才子一在黄州一在江宁,竟于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死了!至于为什么有此巧合?也有个解释:苏、曾二人文的章天下无双,却不能被当今皇帝重用。玉皇大帝爱这两人之才,就命二人驾鹤升天,到凌霄殿上做“翰林学士”去了……
这个吓人的传说一半是真的,文章和苏轼齐名的大才子曾巩确实在元丰六年病故了。另一半则是假的,苏轼仍然健在。之所以被人传为“身死”,是因为东坡居士病了半年,这半年里无诗、无词、无赋,连人影也看不见。天下人以前每月都能读到苏夫子的新词,忽然半年不见此公,就传出“仙逝”的谣言来了。
曾巩病死,神宗皇帝倒不怎么在乎。可苏子瞻是出了名的“旧臣首脑智囊”,如今皇帝正要重用旧臣,第一批提拔的人里就有苏轼,他却死了!这还得了?急忙叫人来问。然而黄州太远,苏轼又是被贬的官员,是死是活朝廷里的人闹不清,只能对皇帝说:“大约有此事。”
一听这话神宗又失望又伤感,连说:“可惜,可惜。”当天竟不用膳。后来才想起来,此事应该查问清楚才好。正好淮南转运使蔡承禧回京述职,即将回治所,神宗就命蔡承禧到黄州看一眼苏子瞻。
蔡承禧是苏轼的同年,也是好朋友,听说苏轼病死也很惊讶,急忙起程赶往黄州来。路过许州又去拜访了住在此处的范镇。
范镇当年担任翰林学士,因为反对王安石被贬了个七零八落,今年这位老臣已经七十五岁,到了风烛之年。听蔡承禧说苏轼病死,老头儿当场痛哭失声,蔡承禧忙说“未必真死”,范镇这才止住眼泪。立刻拿了几十贯钱给蔡承禧,告诉他:若苏轼真的去世了,这钱就是赙仪;若苏轼没事,就把这些钱送给他贴补家用。
说实话,来黄州这一路上蔡承禧也是提心吊胆,现在亲眼看见苏轼扶杖而出,虽然瘦弱些,总归还活着,这才松了口气。笑呵呵地说:“子瞻无恙事情就好办了。”
听蔡承禧话里有音,苏轼忙问:“朝廷有什么事?”
蔡承禧故作神秘地把嘴凑到苏轼耳边,压低声音:“陛下对朝局有了新的看法,那帮奸贼已经站不住脚,不但司马光、范纯仁即将回朝,子瞻不日也将复出。”
要是参寥和尚没来黄州,今天听了蔡承禧这些话苏东坡不知会怎样欢呼雀跃!可参寥和尚讲了一回禅,东坡居士已经看破了:世事纷繁都是梦幻,什么“奸邪”、什么“复出”都是虚妄, “也无风雨也无晴”才是境界。听了蔡承禧的竟不接口,脸上也没露出多少喜色。
蔡承禧是个官僚,一辈子见惯了城府如海的政客,对苏轼这种心里有事全写在脸上的老实人反而吃不透。见苏轼反应冷淡,以为此公久经历练,莫测高深,对朝局早就成竹在胸,自己多话徒惹人嫌,急忙换个话题:“子瞻在黄州几年着实受了不少苦,我看你这住处也不能将就,需要另起庐舍才好。”
蔡承禧这是要巴结苏子瞻。
“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这是大实话。参寥、巢谷、潘丙、古耕道、徐大受他们才是苏夫子的好朋友,蔡承禧一见苏轼就要送给他一套好房子,可放在“良心秤”上称一下儿,蔡承禧送的这套房子还没有参寥和尚的一首诗份量重。
“雪中送炭”和“锦上添花”孰轻孰重轻重苏夫子心里明白。再说,苏轼对自家盖的这座“雪堂”十分满意,笑问:“我这房子高大阔朗,有何不妥?”
蔡承禧指着雪堂的茅草屋顶:“漏雨不漏?”
“大雨时漏一些。”
东坡居士爱开玩笑,但不会说谎话。一听这话蔡承禧顿时急了:“漏雨的房子如何能住?盖房的事你别管了,一切有我!”见苏轼还要推辞,又说,“如今已是深秋,再不把房子盖好,几场雪下来你这‘雪堂’就是‘冰窖’!你自己不在乎就算了,难道连妻儿也不管?”
蔡承禧这话说得对。黄州地方潮湿,冬天阴冷刺骨,朝云身子弱,最怕冷,干儿又小,难道真让这“连心肉”一样的宝贝儿子在“冰窖”里过冬吗?
为了妻儿,苏轼真就不能推辞了。
蔡承禧在黄州并未久住,但他办事极快,备料雇工,很快就在雪堂边上盖起三间砖房,一间会客,一间读书,一间做寝室。因为房屋坐北向南,姑且称其为“南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