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天起,苏轼真就在堤上的窝棚里住了下来,每天忙着修堤筑坝,一个人指挥几千人,也没功夫想家里的事,连个信儿也没送回来。
三天功夫,早先废弃的堤埂已经加高数尺,厚至两丈,大水被阻挡在城墙以外百丈之处,情势总算略有缓和。这时候,朝云打着伞提着食盒一个人走到堤上来了。
二十七娘一辈子只是受宠、享福,一点苦也没吃过,一点惊吓也没受过,忽然被丈夫发了一顿脾气,又见苏轼一走就不回来,心里又怕又委屈,只知道哭。还是朝云有心眼儿,把府里的仆人叫来,只说夫人吩咐的,让他们到堤上打听情况。知道大堤初成,水被挡在城外,急忙把好消息告诉夫人。
听说堤上安全了,二十七娘的担心放下一半,想起苏轼凶她的那些话,心里仍然不踏实。朝云心眼儿多,知道“劝人”不如“分心”,就指着屋外的雨说:“老天爷真是坏心眼,发洪水不算,还下这么大的雨。大人这几天在堤上准累坏了,只怕连一口热饭热茶都没人问……”
二十七娘正在胡思乱想,被朝云一说,才想起丈夫正在堤上吃苦受累,这一下果然“分”了心,赶紧亲自下厨炒了几个菜,烫了一壶酒,让朝云提着送到堤上来。
其实朝云心里也怕,一怕堤上危险;二怕苏轼生夫人的气故意不回家。提着食盒上了堤。只见漫天大雨,满地烂泥,万头攒动,费了好大劲才找到苏轼住的草棚子,探头往里一看,苏轼坐在一个倒扣的土筐上,四面围着十几个人正在说话,一回头看见朝云,只略一注目,仍然回头商量事情。
朝云知道苏学士没空儿理她,也不吱声,悄悄缩到一边去了。
棚子里人多事杂,苏轼忙得头都晕了,也想不起朝云来。直到诸事安排妥当,众人都散了,棚子里只剩苏轼、颜复、王适三人,每人端着一碗工地上盛来的稀粥喝,朝云才不知从何处钻出来,也不说话,笑眯眯地打开食盒,把四样菜一壶酒摆在三人面前。这三人正在商量事情,都没留意,转眼功夫把菜肴吃个精光,一壶酒一人喝了两杯,也尽了。
这时堤上的人吃过饭又做起工来,进来找苏轼的人也多了,朝云仍然一声不响,悄悄地收拾东西。到这时苏轼才想起嘱咐她一句:“堤上杂乱,又下大雨,路不好走,这里吃喝都有,以后不必送吃的来了。”朝云答应一声,收起东西静悄悄地去了。
朝云这丫头极有心计,见堤上是这么一番景象,立刻想到这种时候摆上几样精致酒菜让苏轼一人当众享用实在不好看。回来就和夫人商量:“堤上人多事杂,大人忙碌异常,夫人每天为大人准备饭菜,大人必不肯独享,夫人的心意就白费了。不如告诉厨房取几斗米熬成热粥,用大锅炒几样简单的菜,一起送到堤上去,众人都吃,大人自然也一起吃,又养胃又暖身,丝毫也不显眼,大人也高兴,别人也称赞,这样多好。”
二十七娘是个没主意的人,凡是信任的人出个主意,都觉得有理,就按着朝云的意思叫厨房里熬了几釜稠粥,满满装了两只木桶,又炒了一大锅菜,推两辆小车都送到堤上来,就在棚子外头摆开,也不问官吏民夫,见人来吃就盛一碗粥,加一勺菜。众人知道这是知府夫人亲手熬的粥,一个个感激不已。朝云趁势也盛了饭菜端到苏轼面前。
苏轼见了稠粥粗菜果然喜欢,端着碗走出来和众人一起吃饭。这些人见了知府都上前道谢,苏太守脸上有光彩,心里更高兴了,特意嘱咐朝云:“准备这些饭菜太辛苦了,你们多担待些,别让夫人操劳。”朝云赶紧答应,回来把苏轼的问候添油加醋对夫人说了。
二十七娘胆子小,人又娇气,前头被丈夫吼了几句,又委屈又害怕,心里总不安宁,现在听朝云说丈夫对她如何夸奖慰问,这才转忧为喜。第二天准备了饭菜亲自送到堤上。苏轼见夫人亲来慰问更高兴了,问长问短,嘱咐了好些话儿,只是堤防重要,实在不能回家。二十七娘看了堤上的情况,知道事情要紧,也就什么都不说了。
夫妻间一点小小的争执,至此化为乌有。
徐州城外,苏太守领着百姓、禁军五六千人甩开膀子拼命苦干,眼瞅着两道护城的长堤日日加高,厚度已增到两丈二尺,高近两丈。哪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澶州方面的洪水源源不绝,加之徐州一带大雨停三天,下五天,始终不断,城外的洪水日日增长,到九月一号,城外水深已有一丈五尺。而大堤筑得越高,需要土方越多,工程也就越慢。到九月三十号,护墙堤筑到三丈了,城外的水也已涨到两丈七尺五寸,离堤顶只有半人高了。十月初一,几千人拼了一天的命,大堤又往上涨了一尺,到黄昏,苏轼命人测水,却已涨到两丈八尺九寸!
到这时堤上所有人都看出来了,大水涨得比筑堤更快……
这天晚上,颜复、王适、王蘧、雷胜都挤在苏轼住的草棚子里,个个面色灰白低头不语。半天,还是王蘧先开了口:“徐州城墙只有三丈,如今大堤已经筑得比城墙还高,可洪水天天上涨,照现在估算,十日后就可能漫过堤防。城墙虽然坚固,却已没有挡水之力,护堤一溃大水就要漫城!咱们还是早做打算吧。”
听兄长这样说,王适也说:“咱们也算尽了办,该劝百姓出城了。”
听了王适这话,众人一起看着苏太守,等他拿主意。
好半天,苏轼抬起头缓缓说道:“无论如何再把堤防死守五天,五天后水仍不退,就让百姓们出城避水,官吏和禁军留下,只要堤防不倒,咱们就不能走!”
——当年王安石曾经笑话苏轼,说以他的本事最多能做个府判官,这话错了!其实以苏学士的本事能做一个非常出色的知府。
现在苏太守下的这个决心是让人敬佩的,做出的决定也颇理智。雷胜第一个高声道:“只要太尊有心守城,我等与大人同生死,共进退!”颜复也说:“大人说得对,当官的就该死在百姓前头,活在百姓后头。”
几个当官的达成共识,徐州城最后的命运就算定下了。
面对无法抗拒的天灾,徐州城里的军民百姓渐已无能为力。连一心坚持到底的苏知府也终于不得不面对现实,准备五日后把百姓们疏散出城。但在五天内官员们仍然严守秘密,所有人照旧上堤加筑添土,拼着命与洪水对抗。
两天之内,城墙外的护堤又加高了一尺五寸,可城下的水头却涨高了约两尺,明白人看了水势都知道险情越来越近,只是和苏太守甘苦与共这些日子,对这位新到任的知府已经十分信任,只要苏轼还在城上,这些人明知危险也不肯逃命。也有些糊涂百姓看不透危险,仍然赤膊流汗拼命筑堤,只求保住家园财产。见这些人在这里拼命,苏轼心里觉得对不住百姓,也和他们一样日夜拼命,不肯下堤。
就在第三天清晨,天色微明,苏轼正在窝棚里小憩,忽然听得“扑腾”一声响,把苏轼吓得直跳起来,原来是雷胜飞跑进来,急着推门,用力太大,把草编的门扇子撞倒在地。苏轼正在惊讶,雷胜已经冲到面前,结结巴巴地叫着:“太尊,水退了!水退了!”不等苏轼明白过来,拉着他的手就往外跑。两人一直来到大堤跟前,低头往下一看,只见脚下的土堤上留下一道黄乎乎的水印子,大概能有一巴掌宽。
苏轼好半天才明白过来:“水下去了!这下去了有半尺……”
这时颜复、王蘧也赶了过来,嘴里叫着:“太尊,水开始退了!看来上游决口渐渐堵住,来水已经少于泻洪,徐州有救了!”
苏轼原本是个最沉不住气的人,可现在做了知府,面对的又是这样的危局,磨练了七十多天,人比以前沉稳多了:“单凭半尺深的水还不敢说‘没事’。但水势不涨反退,必是上游来水减少。咱们正该趁这机会尽力筑堤,一刻也不要松懈。”
颜判官问:“是否发出告示以安百姓之心?”
苏轼想了想,缓缓摇头:“如今刚见起色,立刻张贴告示,万一又有反复,人心反而易乱,再等两天,情况明朗再说。”
这一天,大堤上的官员、禁军、民夫都有了主心骨儿,所有人一边拼命抬土筑堤,一边时刻观察着水位变化。到天黑前水又退了半尺多,而堤坝加高了一尺,此消彼长,看起来十分显眼。
到此时,堤上所有人都知道洪水渐消,城市家园都有救了,忍不住欢呼起来。几千人齐声叫喊,声传数里。城中百姓也得了消息,成千上万的人涌出家门,聚在街头对天叩拜,祈求洪水速退。
这一次老天爷终于听见了百姓的呼声,徐州城下的水开始一天一尺地往下消减,十天功夫已退去一丈有余,在城上拼命八十日的人们总算可以歇口气了。
熙宁十年十月十三日,苏轼终于接到消息,澶州决口之处的黄水已大半回归故道,剩下的一点水不能再对徐州构成威胁了。
就在这天夜里,城下的大水一夜之间退去了一丈。第二天,听到消息的徐州百姓倾巢而出,男女老幼几万人都挤在大堤上,眼瞅着堤岸下的洪水像扎漏了的猪尿脬,一寸寸、一尺尺地往下跌落。到黄昏,堤下已经露出一片平地,一大群年轻人连滚带爬冲下堤坝,就在刚露出来的烂泥里乱跑乱滚,又叫又跳,大堤上,无数人一起跪倒在地,焚香叩拜感谢上苍,痛哭的、笑闹的、念佛的乱成了一锅粥。
就在一片欢天喜地的混乱中,蓬头垢面满身污泥的苏太守扛着从家里拿来的铺盖卷儿摇摇晃晃回到知府衙门。二十七娘和朝云赶紧跑出来接他,倒热茶给他喝,烧水给他洗脸洗脚,又去熬粥炒菜烫酒。苏学士却等不到饭熟,只喝了两口水,连衣服都没脱,往**倒,片刻功夫已经鼾声如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