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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惟愿一识苏徐州(2 / 2)

苏轼板起脸来郑重其事地说:“我没骗你们,蝎虎子真是龙种。早前陛下曾下敕书,传了一个‘蝎虎求雨法’,让天下官员依敕而行,用蝎虎子作法求雨。我也看过这个敕书,好像是说:抓蝎虎子十只,放在一个大瓮里,用沾了水的桃叶盖住,然后选十岁大的男童二十八人,都穿青衣,以青泥涂手脸,依二十八宿位置排列,每人手持柳条一根,沾以露水,到天黑之后绕瓮而行,以柳条击打瓮顶,口中颂念:‘蜥蜴蜥蜴,兴云布雨,雨若滂沱,放你归去’……”

苏学士话没说完,二十七娘和朝云早笑倒在**。

见这些女人不信,苏轼嘴里“嘁”了一声:“一个壁虎吓成这样,跟你们说正经话又不信,我不管了!”回身写他的请兵札子去了。

苏轼给神宗皇帝上札子,从没有像这回这么灵过。请调兵马加强徐州防务的札子递上刚一个月就有了回音,朝廷答应增派禁军一千名到徐州驻守,专设都监一员职掌兵马。可是请求司理院下发文书命各县往牢城营派医生的事儿却没下文。

另外苏学士告诉夫人的那个“蝎虎求雨法”其实是真事儿,神宗皇帝真的下达敕书,讲的就是这个“蝎虎子求雨法”。只不过求雨用的不是墙上爬的壁虎,而是河边抓来的一种能游水的家伙,大名叫“石龙子”,俗称蜥蜴,民间把这东西和壁虎一样也叫“蝎虎子”。

这几年天下大旱,徐州府也是个受旱的地方,苏学士到任后过了一个多月,已经是五月天了,暑气蒸人却滴雨不降。于是朝廷敕书递到徐州,命太守作法求雨。苏太守急忙招呼府里官员准备求雨。

今年不同往年,依着朝廷新法,求雨的时候不写“青词”,不用三牲祭品,而是派府里的判官、五曹人等亲自出去捉了十只大个的石龙子,都放在一只瓮里用湿桃叶盖住,又召集童子二十八名,众官员抬着大瓮领着一帮孩子进了徐州附近的沂山,来到“翁婆庙”——也就是沂山的山神庙前,歇了一下午,等到天黑吃过晚饭就把大瓮抬出来,让这帮孩子个个青泥涂面——因为青色主雨水,然后手拿柳条儿围着大瓮转圈子,嘴里念叨着:“蜥蜴蜥蜴,兴云布雨,大雨滂沱,放你归去……”连转带念,一直转悠到三更天,这帮孩子累得实在走不动,连知府、判官也都困得睁不开眼了,这才暂停法术回去睡觉。第二天夜里仍然照此施行,一连求雨三晚,丝毫不敢怠慢。

到第四天,法术已毕,老天似乎没有下雨的迹象,苏太守也犹豫起来,不知求雨不灵,瓮里那十只蝎虎子是放了还是继续关着?正左右为难,天色却渐渐阴沉起来,到下午已是晦暗如夜,接着雷鸣电闪,果真下起大雨来了。

原来“蝎虎求雨”如此灵验!可见神宗皇帝真是圣主明君。徐州府一众官员又惊又喜,急忙向天拜谢,恭恭敬敬把那十只“龙种”从瓮里请出来,一个个送到山神庙前的小溪里去,嘱咐“翁婆庙”的庙祝人等:“这些都是神物,一定要好生侍候,不准伤害!若敢杀伤一条,你等就是流配之罪!”吓唬已毕,这才登上马车欢天喜地回徐州来。

历经三年大旱之后,徐州这场雨真的下起来了。只是谁都没想到,“龙种”的本事比想象中还大,这场雨一下起来就停不住了!

自从沂山祈雨之后,徐州附近三天一场大雨,一天一场小雨,没结没完下个不停。一直到七月间,竟没有连续晴过五天的。眼看城外的泗水已经涨得很高,苏轼有些担心,和颜判官一起出城查看水势。向东走了十几里,只见两山夹一谷,泗水流进山谷之内,河道突然变窄,激流如沸,水声隆隆,水中夹着从上游冲下的树木石头,桌面大的巨石都被浊流冲得乱滚,苏轼有些惊讶,问颜复:“这是什么地方?”

颜复忙说:“泗水里有三处河床浅窄,水深流急,分别叫做百步洪,秦梁洪,吕梁洪。这三处险滩中百步洪离徐州城最近,要说险恶首推吕梁洪。此地方就是《庄子》里说的那个‘悬水四十仞,环流九十里,鱼鳖不能过,鼋鼍不敢居’的吕梁洪。”

《庄子》书中有个故事:孔子周游路过沂山,见山中的吕梁洪湍急险恶,却有一人在里头游泳,且‘披发而歌’悠闲得很,觉得惊讶,就问这人是怎么做到的?此人答道:“始吾入,先以忠信,吾之出也,又从以忠信。忠信错吾躯于波流,而吾不敢用私。吾所以能入而复出也。”孔子听后十分佩服,对弟子们说:“水而尚可以忠信,义久而身亲之,况于人乎?”

苏轼博学得很,当然知道这个故事,把这道急流看了半天,摇头叹息:“今日才知,我原是个不忠不信之辈……”

颜判官吓了一跳,忙问:“太守何出此言?”

苏轼指着急流笑道:“庄子说‘入以忠信,出以忠信’,可这险滩实在厉害,打死我也不敢下去游泳!足见毫无‘忠信’可言。”又问左右,“哪位大人能‘披发而歌游于塘下’,给咱们做个‘忠信’的样子看看?”众人哄然一笑,也就走开了。

察看泗水之后,苏轼知道徐州城在高处,泗水不能为患,放了心,仍然回府来办公事。又过了十天,忽然得到一个吓人的消息:黄河决口了。

原来中原大旱三年,这年不知为何忽然转为涝灾,大雨不止,黄河水位暴涨起来,终于在澶州府的曹村一带决口,黄水咆哮而下,淹没了不少地方。好在澶州离徐州尚远,苏知府得到消息也没怎么在意,只是想起天灾可怕,百姓可怜,叹几口气罢了。

黄河是在熙宁十年七月十七决口的,从得了消息以后,苏轼也派人去外头查看水情,都回报汴河等处滴水不见,显然黄水根本未到徐州。就这么过了整整一个月,徐州人已经把黄河发水的事忘在脑后了。

这天又是一场大雨,从早晨一直下到天黑,苏知府无处可去,从衙门回来看了几页书,和二十七娘说了会子话儿,早早躺下,一觉睡到四更将尽,忽听外头人声喧嚣脚步如飞,接着有人跑到卧室门前发疯一样使劲擂门。苏轼从**直跳起来,胡乱披件衣服开门出来,只见判官颜复、户曹王适站在门口,面目如鬼脸色铁青!见太守出来,王适直着脖子喊道:“大人!黄水进城了!”

见这几个家伙像疯了一样,苏轼也吓得脚软:“哪来的黄水?”

到这时候几个小吏也解释不清,颜复叫了声:“太尊跟我们来吧!”也顾不得外头大雨倾盆,和王适一左一右架着苏轼就往外跑。出门登车直奔东城,远远就听到雷声隆隆,沿马道跑上去,站在城头往下看,平日里清澈的泗水河已经踪影全无,只见滔滔黄水迎面而来,声如牛吼,水头平地高起四五尺,冲撞在徐州城墙上嘭嘭有声。往远处看,大雨中隐约只能看见几个黑乎乎的山头子还在浊水中勉强立着,至于田园村舍、百姓人家,早被黄河之水一扫而光了。

面对惊涛骇浪苏轼吓得心惊肉跳,忙问左右:“城外昨天还好好的,这黄水从何而来!”

此时追随在苏轼身边的一群官吏个个失魂落魄。判官颜复忙说:“听说七月间黄河在澶州决口,黄水淹没濮阳,然而离徐州尚远,不知为何突然直犯徐州!”

颜复说得全是废话。好在身边还有个户曹王适明白,赶紧把颜复挤到一旁,对苏太守说:“我看这黄水必是从澶州出来的!澶州在黄河上游,徐州在下游,早先决口之处一定会想办法或封堵或疏导,然而黄河水患非同小可,想必封堵不住,也不知道那些州府用什么办法疏导水头,结果把这水患硬生生地从上游移到下游来了!我估计这突涨的黄水必是先入汴河,汴河阏满了,又汇入泗水,这才直犯府城!”

苏轼刚到任,对徐州的地形水势都不摸底,见王适头脑清楚,说得话句句在理,赶紧问他:“你看这水会涨到什么地步?”

王适皱着眉头深吸口气:“不好讲!徐州三面皆山,两河交汇,现在大水从汴河而来,处处被山势阻止,只剩一条水道,就是直奔府城!城外原本有条泗水可以泻洪,可惜这泗水被山势包夹,河道狭窄,又有百步洪、秦梁洪、吕梁洪三处激流,两岸皆山,河床浅窄,平时河水到这三处浅滩时就变得急促凶险,如今洪水狂涨而来,这三条浅滩都成了‘瓶子口儿’,一而再、再而三迟滞洪水下泻,上游下来十分水,被这‘三洪’一挡,泻下去的最多只有六七分,大流必然渲泻不及,都囤在徐州城下!”手指着城下,“大人看看,如今泗水河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墙下水深两尺以上,这就说明上流的水头已被‘百步洪’堵住了!再加上这场大雨……”

王适把话说得十分明白,苏轼低头想了半天才说:“这么说澶州之水全汇到徐州来了,只要上游的决口堵不住,洪水一路下泻不止,徐州城下的水头就会一天比一天涨得高?”

判官颜复也给吓得脸色如土,喃喃道:“……城墙一垮,徐州就完了。”

听了这话,徐州府一众官吏面面相觑。

其实苏轼的心里也慌了,可他毕竟是个知府,这种时候就算把牙齿咬碎也得撑住,强作镇定:“我看大水汇到徐州也是好事,此处山势交汇,能囤住水头,冲到下游的洪水就少些,百姓们的灾情也轻一些。”指着徐州的城墙说,“徐州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城高池深,这道城墙足有三丈高,厚两丈有余,黄水想冲垮城墙没那么容易,要说漫城而入,除非大水涨到三丈!本府不信区区一条黄水能有这个本事!”

苏轼这几句话听着有力,其实说得全都不对。

黄水自古就是天下最大的灾害,徐州城外地势又特殊,河穿山,多险滩,大流不能顺利下泻,不但洪水汇集,而且暴雨如注,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三丈高两丈厚的城墙不过是纸搭的房子,撑不了多久。

苏学士不是不知道水患的厉害,可眼下他只能说这些硬话来撑门面,他身边的官吏们不明水势,听了知府这话都觉得有理,人心这才定了些。只有王适低头不语,目光闪烁。苏轼知道王适是个精通水利的人,当时也不问他,领着众人把四城都巡了一遍,回到府衙,让各人先去办公,单把王适叫到里屋,关了门,这才问他:“你对水患有什么看法?”

见眼前没别人了,王适这才小心翼翼地说:“大人,徐州地势不高,大水自上冲下力量很大!咱们的城墙虽然坚固,毕竟是夯土筑成,受不了水浪拍击,表面看不出,底下必然渐渐掏空。黄河之水非比寻常,决口之处怕是一两个月也堵不住,水力无穷,土石有限,一旦底下掏空,承受不住上头的重量,整堵墙一下子就塌了……”

王适说的这些苏学士不是不知道。可眼下实在没有对策,只得硬着头皮问王适:“你有什么主意?”

其实面对危局王适也束手无策,想了半天才说:“我有个兄长王蘧是举人出身,平时喜好杂学,读过些水利方面的书,对徐州城里城外的事也都了解,或许能帮上忙。”

这种时候人在水里,见了稻草就抓,苏轼忙说:“快叫他来!”

王适叹了口气:“我家兄长住在城外,大水突至……也不知他家里现在怎样了。”

水火无情,黄水骤至,城外百姓家园尽毁,不知多少人已沦入鱼鳖之腹,当此时节,苏轼和王适大眼瞪小眼,谁都没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