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神宗熙宁九年是个动**的年份,整个朝廷天翻地覆。先是吕惠卿、章惇被逐出朝廷,接着缺乏能力的宰相韩绛请求去职。熙宁九年十月王安石又遭二次罢相,以镇南军节度使同平章事出任江宁知府。其后不久,在王安石、吕惠卿这场恶斗中左右逢源的墙头草——御史中丞邓绾因为左右骑墙、往来陷害,被神宗看破嘴脸,罢去御史中丞,外放为虢州知府。
在这场恐怖的政治混战中,“三司系”大将吕惠卿、邓绾、章惇先后落马,王安石也彻底失势,早已四分五裂的“三司系”更加人才凋零不堪使用。为了填补朝廷的真空,神宗只得任命两位旧臣王珪、吴充为宰相,早前被吕惠卿陷害的冯京回朝廷担任枢密使。同时提拔出身“三司系”的蔡确为知谏院,去年被邓绾咬败的章惇也被招回,仍然担任三司使。于是“三司系”和旧臣各掌一半权力,形成互相制约的态势。只是台谏之权仍然牢牢掌握在“三司系”手里,神宗皇帝心里也仍然宠幸新贵,不信旧臣。
也在此时,奇妙的事发生了:已经渐渐瓦解的“三司系”新贵们和刚刚坐上宰相之位的王珪勾结在一起,很快形成了一个新的朋党。
“政治”就像一条有生命的毒虫,不但能绞杀,会撕咬,而且只要有需要,它自己就能迅速进化。比如王珪,这本是个极有才学的人,仁宗、英宗两朝做过直集贤院、翰林学士,担任过知制诰,是个不折不扣的“旧臣”。可王珪是个出了名的墙头草,谁势力强就依附谁,所以不论朝廷发生什么样的动**,王珪从来不受冲击,真正是一个“不倒翁儿”。
其实“不倒翁”也不好做。王珪是前朝旧臣,被“三司系”猜忌;这人又无耻,被旧臣们讨厌,在朝中十分孤立。如今“三司系”首脑尽罢,骨干已失,空前衰弱,于是名声不佳孤立无援的宰相和力量渐失不能独立的“三司系”自然而然地结合起来,形成了一股全新的势力。
——这股可怕的新势力,对朝局造成的改变无法估量。
以前“三司系”和旧臣系的争斗全围绕“变法”而起,虽然无聊,至少有个名堂,争斗的各方也有个立场。可王珪与蔡确、李定、张璪这些“三司系”旧人合成的新势力却没有明确的政治立场,他们抱成一团只为了占据权位,仅此而已。
为了理想而搏斗,虽然残酷,至少还算“高尚”吧。可为权力而互相斗争,就只能称为“卑鄙”了。
此时神宗皇帝在位九年了,在他的治下,朝廷的党争已经从“变法”之争恶化到纯粹的私利斗争,大宋王朝正从内部日益腐烂,这个国家在无形中又向 “亡国”的恐怖断崖迈出了一大步。
这种可怕的变化神宗皇帝似乎没注意到,就连仍然留在朝廷的几位“旧臣”也没发现端倪。现在,和王珪并肩而立的宰相吴充正想办法劝说皇帝招回旧臣,改变朝局。
吴充是仁宗景祐五年进士,此人老实厚道,办事能力并不出众,早年担任国子监直讲、集贤校理,又外放做过知府。在英宗朝也只做了个盐铁副使。到了神宗朝,吴充却意外地升了知制诰、知谏院,又做了翰林学士,再升枢密副使,究其原因,原来吴充的儿子吴安持娶了王安石的女儿,两家成了儿女亲家。
然而吴充的官运到这里就停下来了。
当王安石施行变法的时候,大宋朝万众欢腾,吴充对自己这位亲家也寄予厚望,可随着变法越来越深入,“害民”弊病渐渐暴露;接着朝臣们遭遇一轮又一轮打击,德高望重的臣子纷纷被贬,御史台扫**一空,天下人对于“变法”的真正目的越发感到疑惧,从表面上看,这一切问题都与王安石的“刚愎自用”有关,吴充对王安石越发不满。可吴充是位老夫子,脾气不大,加之和王安石是亲戚,所以不肯激烈抨击。
因为吴充对王安石不满,使他的仕途停滞了好几年。也因为吴充这个“并不激烈”的态度,使他能够勉强留在朝堂,一直到王安石第二次下台——也就是彻底垮台的时候,神宗皇帝一时无人可用,就把吴充提起来做了宰相。
吴充虽然厚道,但他也有主意。眼看王安石罢相了,“三司系”几个重要头目都倒了,吴充就理所当然地认为朝局已经改变,“三司系”已经失宠,该是招回旧臣重振朝纲的时候了,于是在皇帝面前奏了一本:请求招回司马光、吕公著,重新起用苏轼、苏辙、陈襄、孙觉等一班旧臣。
吴充对朝局的考虑一半是对的,另一半却错了。
神宗皇帝想不想招回能臣重振朝纲?他当然希望如此。所以当年神宗皇帝在贬逐这些大臣的时候都留了情面,让他们到要紧的地方担任州府官员,时常还给些升迁,目的就是笼络他们,为后面的重新起用打好伏笔。可眼下王安石倒了,“三司系”散了,神宗皇帝能不能立刻把这些旧臣招回来呢?又难……
当年神宗皇帝扶植王安石和“三司系”打倒旧臣的时候,他的想法比较简单:先把朝廷的权柄从旧臣手中夺到皇帝手里,同时借王安石之手推行新法,待新法大局已定,王安石和他的“三司系”官员们可用的则用,不可用则废。到那时,朝廷上的空缺可以用那些被贬到地方的能臣充任。于是皇帝权柄在握,变法基本完成,而朝廷仍然如仁宗、英宗时一样人才济济,皇帝再与这些能臣们一起把新法推行下去,完成继位之初定下的“富国强兵”的宏愿。
然而事与愿违,当皇帝借王安石之手打击旧臣的时候,“三司系”却无形中坐大了。等神宗觉得王安石讨厌,决定把他清除掉的时候,又无意中纵容了吕惠卿这个奸佞小人。最终,神宗皇帝不得不把吕惠卿和王安石一起打倒,结果是,曾经作为皇帝左右手的“三司系”从上层被彻底打散!
神宗皇帝上台后只做了一件大事,就是“变法”,所以新法的信誉与皇帝本人的威信是一体的,如今“三司系”从上层被打散,《青苗法》、《市易法》、《手实法》先后失败,新法信誉丧失殆尽,新法没信誉,皇帝怎么能有威信?皇帝没能建立足够的威信,他又怎能服众?
——招回旧臣,皇帝威信受损;维持现状,朝中无人可用!神宗皇帝陷入了两难。
现在宰相吴充公开建议招回司马光、吕公著等旧臣,这等于是在皇帝背后又推了一把。可神宗皇帝满心顾虑,根本不敢往前迈步儿,再被人从后头一推,顿时一个踉跄,连站都站不稳了!
进退两难之际,神宗越发焦虑,甚而有些懊恼了。
神宗皇帝心里的烦恼吴充猜不出来,另一位宰相王珪却猜透了。
朝堂上自古就有两种大臣,一种是“办事”的,一种是“办人”的。吴充是个“办事”的宰相,王珪却是个“办人”的宰相。看出皇帝对重新起用司马光等人的请求十分反感,忙在旁奏道:“自从河湟一战朝廷夺了青唐之地,设立熙河路,对西夏形成两面夹击之势,西贼腹背受敌,寝食难安。如今西夏大将青宜结鬼章率军数万进逼洮州、岷州一带,与朝廷争夺河湟之地,当地部落也有人叛变从贼。此事不可小视,请陛下早做定夺。”
王珪一句话,把正在讨论的“人事任命”扔出十万八千里去。神宗也正想丢开这个话题,就故意不理吴充,只问王珪:“依卿之见该如何御敌?”
王珪忙说:“臣以为河湟战事拖延数年不能决胜,原因是兵将不能统一调动,臣请陛下派心腹之臣到熙河路直接指挥各路军马,或可收到奇效。”
宋军攻取河湟之地,建立熙河路,西夏方面极为惶恐。然而宋军虽然夺了河湟,却因为部队缺少骑兵,多以重装步兵为主,没有长途奔袭之能,攻不能直取西夏腹地,守则犄角突出,不断与西夏军摩擦。而神宗皇帝又和真宗、仁宗、英宗一样,对将领极不放心,不肯放权,结果宋军几员猛将只能各自在有限的地区内作战,不能合力进退。西夏却仗着快马长枪来往如飞,时时杀进河湟地区,如此一来宋军表面占据主动,其实与西夏完全是个“平手”态势,反复拉锯在所难免,导致河湟一带连年战祸。加之当地羌人游牧部落朝秦暮楚,谁胜了就追随谁,谁败了就背弃谁,如此一来乱局更难收拾。
现在王珪献了一计,让皇帝派“心腹之臣”到边境去,其实是请皇帝派太监到地方监军。
太监做监军,这种事在唐末很常见。并不因为太监们会打仗,而是皇帝实在不信将领,就派身边人去盯着,所谓“统一调动”其实是“逐一监视”的意思。
王珪说的主意对前线战事毫无益处,只是奉迎皇帝心思罢了。听了这话神宗觉得有理,点头道:“朕想想罢。”
很快,神宗皇帝下诏,命内侍押班李宪前往西夏边境节制各军。
就在边境重燃战火的时候,苏轼密州三年任满,回京等待任命。与此同时,苏轼的弟弟齐州掌书记苏辙也带着一家老小回京,兄弟二人都在京师东门外范镇的府里借住。
要论从政的能力,苏辙其实比兄长还强。此人性格刚毅果断,头脑冷静清晰,平时少言寡语,从不因为说话而得罪人。可以说苏轼身上的毛病苏辙全都没有,苏轼不具备的从政经验和办事能力苏辙全都具备。
苏辙天生是个从政的材料,按说他的仕途应该比兄长更顺利才对。可天下事都有“运气”,苏轼嘴快心急,全无城府,总在不合时宜的时候跳出来和当权者争辩,显得特别引人注目,都以为他是旧臣“首脑智囊”。就因为这个虚名,苏轼一边被“三司系”仇视,一边被皇帝看重,先做了祠部尚书直史馆,又放一任杭州通判,再升密州知府,已经是个显赫的大人物了。苏辙却一直得不着重用,到今天才做个“齐州掌书记”的小官儿。这又引出另一个麻烦:苏辙子女众多。此时共有三个儿子六个女儿,几年后又生一女,十个孩子都靠他这点儿俸禄养活,一家人吃糠咽菜,体无完衣,落魄得很。
天下事就是这样,“有名无实”总比“有实无名”管用得多。到哪儿说理去?
至于苏家兄弟借住的这家主人范镇,也是一位老前辈。
当年王安石扫**御史台,朝臣都认为王安石处事不公,当时正担任翰林学士的范镇和司马光想把有胆量、能辩论的苏轼推进御史台,顿时引发“三司系”大将谢景温的不满,布局陷害苏轼,范镇拼着职位不要,上奏为苏轼辩白,结果真就罢了翰林学士一职,回家赋闲。
此时的范镇年过七旬,但雄心尚存,对朝局也没有绝望。王安石罢相,吕惠卿倒台,连章惇、邓绾这些人都被罢出朝廷,范镇觉得国家大事有转机了,见苏轼兄弟二人同时进京更是高兴:“陛下虽然用人有误,变法太急,毕竟是圣明之主,对旧臣虽不能用,仍能礼贤下士。子瞻、子由都已磨练成才,该为国家多做点事了。”
苏轼这些年在外头做官,心里无时无刻不想回朝廷辅佐皇帝。然而苏学士心里还有一个想法:“要说为国尽力,我的本事有限,真正能把事办好的只有在洛阳闭门写书的司马君实。”说着自己又皱起眉头,“司马光对朝局一言不发,只知道闭门写他的书,若说真的不再关心国家大事,我不信!可他为何如此沉寂?”
司马光是神宗皇帝极信任的大臣。但他知道皇帝对朝局有一套精妙严厉的安排,要贬人,要打人,要有很多变动。当皇帝下定这种决心的时候,司马光说的话不会起作用,反而可能得罪皇帝,失去信任。所以司马光选择了韬晦之术,在洛阳盖了个小小的庭院,取名“独乐园”,瓦房一间,取名“读书堂”, 平时连大门都不出,日夜著书不止,写的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资治通鉴》。
自古凡精通韬晦之人,不管是英雄还是枭雄,是忠臣还是奸臣,必是城府极深而能力极强的。司马光就是这么一位有城府的忠臣。他的心思苏辙明白,苏轼不明白。
现在苏轼说了这糊涂话,苏辙在旁无话可说,范镇却说:“子瞻言之有理,司马君实韬晦数载,如今王安石、吕惠卿一齐落马,此公或许该出山了……”
在政事上苏辙是一把好手,比他哥哥强多了。听范镇要劝司马光出山,忙说:“老先生不要急,司马大人著书尚未完成,不如再等一年,看看他那里的情况吧。”